来世再见时,已过光阴数十载,岁月匆促间,不知错过多少相守相知。
南箓收到南华来信,说是接了一笔生意,奈何自己有事耽搁了,让他代替做了这活。
他从追寻那妖怪的行踪到彻底将之收服,一共花了二十五年,最后的决战虽然将那妖物收拾却是受了重伤,也不知何时竟昏了过去。
醒来时身体摇摇晃晃,似乎是在车上,他已失去法力无法感知外面的世界,于是放任自己再次睡过去养足精神。
再次醒来时他手脚被绑在身后,眼前黑漆漆的,似乎被套了个布袋,有人推搡着他走,是个粗暴的男人,推了他一阵后叫他站在那里不动,他暗暗松了口气,身上伤口被推了几下怕是早已裂开了,于是他站着不动,周围一片安静,等了许久来了一行脚步声。
“都给我看看吧。”是个男人的声音,说话拖着音调,带着一种无形的魅惑。
南箓眼前一亮,适应光线后才开始打量周围,却见所有人都用惊艳的目光看着自己,为首的男人华服缓袍,眉目修明,惊艳过后抚掌而笑:“好绝色,真是好绝色!”
他旁边的络腮胡道:“江老板好眼力,如此绝色,怕是世间也寻不到第二了。”
那唤作江老板的男人点头,目光在南箓脸上身上流连一番,又看向其它的男子,那些年轻的少年表情或哀怨或不甘或委顿,却都有几分姿色,只是被南箓的绝色一衬,竟都黯淡犹如灰尘。
江老板道:“绝色是绝色,可年纪大了些,其它几位你还是送其它家去,我却是看不上的。”
络腮胡变了脸色:“江老板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们向来合作已久,有什么好货我都往你这里送,你这般搪塞我便是让人心寒了。”
那江老板便笑道:“雷老板说的也是,这绝色少年我出二百两,其它的二十两一个。”
络腮胡道:“江老板真会说笑,如此绝色才二百两,可是打发叫花子呢。”
“雷老板想出多少?”
“一千两。”
江老板看了他一眼,笑道:“五百两,你若不愿意可去别家看看,看他们可愿出得起这个价钱。”
“好,成交!”
南箓看他们讨价还价,自然知道自己遇到人贩子了,并且被卖到了青楼,专为男人与男人消遣的青楼。
他如今重伤在身,法力全无,那只能暂听天命等待时机。
人贩子走后江老板走到他身前细细欣赏那绝世美貌,点头赞赏:“从今起你就叫琉月,我会将你调教成望月楼的红牌小倌,你听话,吃的苦头就少些,可听明白了?”
南箓点头,他胸中痛得难受,强忍一股血气撑到现在,忽喉头一阵腥甜,竟吐出大口鲜血后不省了人事。
南箓在望月楼一病便是两个月,那江老板却没说什么,只待他好了后令人教习一些琴棋书画,却发现南箓样样都精通,大喜过望,便安排着让南箓在楼中露了一面,欢声不断的楼阁中忽的鸦雀无声,众人对此美色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于是江老板发下话来,琉月三日后挂牌接客,梳拢之权由价高者得,客人们欢呼一片,对那美色恋恋不忘。
然而琉月却在挂牌那日逃了出去,没逃多远又被抓了回来,江老板对待逃走的小倌毫不客气,哪怕是今夜要挂牌的头牌绝色,一顿暴打后皮肉绽开,却换了一身锦绣华服坐在薄纱隔着的高台上看声色犬马浮夸世人竟先出价,那一夜,他被两千两卖给一个黑胖的富商,南箓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狠戾之色。
于是他犯了杀戒,踏着数十人的尸首,拖着浑身伤口逃入水中,他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何处是他的归所,那个地方他偷偷去过无数次,每次都令他既欢喜又悲伤。
申辞开门后吓了一跳,躺在他门外的男子浑身污垢,似乎还有发黑的血迹,头发凌乱地遮住了面容,露出一截苍白下巴,如此模样竟不知生死。
他探了探鼻息,还好是活的,忙将他抱入屋中吩咐下人去叫郎中,他亲手为他洗去污垢,才发现那是一张惊世骇俗的绝美容颜,不由得痴了,也忘了手中动作,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色的美貌?这个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待那郎中来把过脉开了药方,南箓才幽幽转醒,那美丽的双眼缓缓睁开,看清楚了申辞的容貌,微微绽开了笑,倾城绝代,夺了人间锦绣千秋色。
申辞又是惊了一惊,回过神来方道:“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南箓摇头,他近乎沉醉地听着面前这男人的声音,久违了二十五载,如此的温柔好听,撩拨他的根根心弦,他虽浑身疼痛,却觉身在巨大的幸福当中,受的那些苦都值得。
申辞又道:“我在门口发现了你,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名叫什么,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何人?我好送信让你的家人来接你回去。”
南箓又摇头,痴痴地看着男人。
申辞温柔地顺了他的头发,眼中满是怜惜:“你不说话,是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
原来他以为他是哑巴,南箓一着急,咳了两声,方才慢慢道:“我叫南箓,孤身漂泊,并无家人,也无处可去。”
“原来如此,那你便在我府中好生养病,待身子好了我为你寻个去处。”申辞含着温温笑意,眉眼柔和满是关怀之色,原来,这一世他是如此温柔之人。
他正要说话,却见门口袅袅进来一端庄女子,作那妇人打扮,乌黑发髻高高耸立在头上,缀以璎珞,耳垂明月珰,衬得她容颜高洁美丽,一袭秋香色长裙逶迤在地,百褶纹聚散如花,三寸金莲步,步步生莲。
她脸含笑意,先是看了南箓,也是惊了一惊,道:“不曾想你竟生得这般好相貌,可真令奴等女子妇人都自惭形秽呢,身体可好些了,饿不饿,奴家命人煮了些粥来,你且吃上一些,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奴家说便是。”
这妇人说话温柔体贴,眉眼明亮清澈,端庄又贤淑,单是看见她便觉心生亲切,令人舒服无比。
南箓却是神情一怔,疑惑地望着她。
那妇人似看出他的疑惑,柔柔一笑:“奴家夏氏,这是我夫君申辞,是他在门口捡你回来的,还未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南箓又是一愣,须臾,淡淡笑了起来,温温和和的,垂下了眼帘。
申辞道:“他方才已说过自己名叫南箓,许是重伤疼痛,并不爱说话,夫人,你有孕在身,不可太过操劳。”
夏氏抿嘴嗔道:“家中许久未来客人,奴家便忍不住欢喜些,夫君放心,奴会注意。”
恰此时从外面蹦进了两个手拉手的小娃,一高一矮,高的是男孩,头带簪缨小冠,颈穿长命锁,身穿宝蓝色锦袍;那矮的是女孩,梳两个环髻垂了粉色流苏,穿得也是粉粉嫩嫩。两个小娃粉雕玉琢,极是好看。
“爹,娘,快去用早膳了!”
男娃清脆脆说着已到了大人面前,申辞宠溺地将他们楼在怀里抱了抱,笑道:“好好好,爹娘这就去吃饭,可不能饿坏了我的小宝贝们。”
他将孩子放下,回头向南箓道:“南公子好生将养着,稍后会有人来伺候。”
南箓目送他体贴扶着夏氏带两个孩子离去,那门外春华灿烂明媚高阳,门内屏风案几桌椅皆是精致,如此美好景象,他只觉刺目心酸。
迟了,太迟了,那人已经成家生子,如花美眷儿女承欢,自己却是突来的外人了。
然而,伤好之后他还是没有走,申家乃书香门第望族,他才学虽不及申辞,琴棋书画却是样样精通,便留下来教习申辞的六个子女。
他们叫他南先生,带着尊重与敬意,对他客气温和,如同最珍视的友人,无论下人还是主人都对他很好,他已漂泊二十余载,许久未有如此温情,心中温暖又悲伤,始终,这一世的罗倾都不是他的,申辞是如此深爱着他的夫人夏氏。
他时常看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儿女成群,一个个粉嫩嫩的娇俏可爱,声声叫着“爹娘”,他看见他们脸上洋溢幸福的光彩,眼神互相一看,已是心神领会,微微一笑。
南箓无法融入这样的气氛中,也不敢融入,他始终是一个外人,有时在旁看着,偶然与申辞的目光一对,他只觉心痛,匆匆离去,像个落荒而逃的败兵。
某一日,申辞邀他喝茶,于是他安静地陪他喝茶,听他温柔的声音扣动自己心弦,每一下都酸酸楚楚地痛着。
申辞道:“南公子,为何你的眼睛如此悲伤?可是心中有放不下的事,若在下能帮衬一二的尽可说出来。”
南箓道:“我心中无事。”他垂下眼帘,试图遮掩某种情绪。
申辞却静静看了他许久:“我总觉得,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第一次见你时我便觉得有几分熟悉,可是如你这般容貌才情,若是见过又怎会忘记,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了,我们是否真的在以前见过?”
南箓更将双眸低垂下去:“我们以前从未见过。”
“也是。”申辞笑笑,“如丹信佛,她总说有些缘分是前世便已定下的,注定了今生的相遇相守,如此说来,许是我们前世结下了缘,才会令我们今生相会。”如丹是夏氏的闺名,申辞时常这样叫她,简单两个字,含在口中,轻轻吐出,萦满柔情。
“也许……是吧。”他始终低着眸不敢看他。
“南公子,你为何总低垂着眼不愿看我?”
“没有。”
“那便请抬头看看我,春日当头,好景好风,应当痛饮三杯陪君子!”他说得爽朗,温温柔柔的,真令人心痛啊。
于是南箓缓缓抬起了眸,看着他,看对面这个男人招惹了风月,满腔温柔,却是无意中负了前世之约黄泉之意,总是令他心酸心痛。
申辞忽然住了声,举杯的动作生生定在半空中,被那样一双可倾风月可融锦绣可叹红尘的眼看了,被夺去了心魂被鼓动了心跳,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自己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满眼春光纷纷消退,他只看见那倾世容颜,仿若前世相见。
酒杯落地摔了粉碎,申辞这才清醒过来,脸现惊慌之色,讪笑道:“真是失礼了,我忽然想起如丹吩咐有事,先失陪。”
他走得匆忙,好似逃离。
南箓静静坐在那里,神态平静,容颜若月,直待落了春华满身,直待落了红日升了明月,才缓缓离去。
春风霁月好,奈何乱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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