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餐厅内,钢琴声婉转流长。餐桌上,食物‘精’致,刀叉泛着冷光。对面的莫家勋吃着意面,有条不紊,不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夏明真第一次与他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用餐,感觉有些新奇又有些古怪。她看得出莫家勋很习惯于这样的饮食,他便想,他一定在国外生活过多年,他确实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这里的地点也是他选的,他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随意,他便带她来了这个餐厅。并非特别高档,但相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还是稍显郑重。他不是个率‘性’而非的人,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隐含着某种寓意,由此夏明真便想,他应该是有些重要的事要说。
是想旧事重提吗?夏明真并不确定。她猜想着应该不太可能,上次婉拒后他没有再提及,显然是已经领会了。但不管一开始就有足够的疑‘惑’,夏明真都没有再拒绝,周母事件他处理的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实上却是最维护她的方式,她一直都还没有机会说声谢谢。
夏明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轻松,她总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与氛围下太过认真跟莫家勋‘交’谈不是件明智的事,太认真,就没有了太充足的回缓余地。她也希望莫家勋能够松缓些,可是后者反应始终如常,所以在她感谢后,在他依然只是公事公办的回了句“只是照章处理”后,她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空气里又变得沉默下来,钢琴曲变成了萨克斯曲时,莫家勋却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叉子。
金属叩击瓷器发出声响,吸引了夏明真的注意,她微微坐正身子,抬头看向莫家勋。
莫家勋微微垂眸,声音低沉,“我很少与人单独用餐,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夏明真有些错愕,一想才明白他大概是察觉到了刚才她试图让气氛变和缓却最终因为他的不配合而半途而废的举动。看着他略微放松下来的肩膀,她的嘴角浮上笑容,“没关系。”
莫家勋嘴角也动了动,可是很快又平复。默了半晌,他又继续道:“或许有些冒昧,现在提起也有些不合适,但还是请你再考虑一下。”
夏明真正准备低头舀那浓汤,听到这话,握着勺子的手顿住,抬头一看,迎上的却是莫家勋再认真不过的眼神。
夏明真有些猝不及防,这话什么意思无需细想。她想着或许还有零星旧事重提的可能,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这似乎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可什么才是他‘私’下里的行事作风呢?她想起来,撇开公事上的接触,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所以她沉默了。
莫家勋的眼神没有再回避,像是说出口后所有的犹豫就会被抛却,剩下的只有抵达最终目标的坚定,他说:“我并不太擅长表达,可是有些话不得不说明白。我已过而立之年,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因为心血来‘潮’,对你,我已经深思熟虑很久。”
夏明真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并非没有收到过表白,但都不曾像莫家勋一样。他说深思熟虑,她便有理由相信,他做过了各方面的考量。理智、冷静、沉稳、守礼如他,不会真正做出逾越的事。
“可是,我对您并不了解。”夏明真想着应对之词。
莫家勋微微垂眸,很快又道:“我有过一段婚姻,半年。”
“……”夏明真怔了一下,她没有当真探听,所以她也没有想过他会认真回答。只是……她下意识的看向他的手指,心里想着曾经那枚素戒自她来到报社时就看到他戴着了。
莫家勋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我跟茉莉订婚三年后结的婚。”
茉莉,应该就是他的前妻了。
“原因呢?”莫家勋主动将他的*揭‘露’给她看,她想要抗拒,可终究被‘激’起了好奇心。订婚三年,结婚半年就离婚,这里面的隐秘太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莫家勋道:“她觉得我并不爱她。”
顿了顿,又沉缓的解释道:“我在国外读书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死于海啸,茉莉觉得我的心中一直惦记着她,后来又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就提出了离婚。”
夏明真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莫家勋身上会有这么多的故事。她推算着时间,发现那时候他也只是一如既往的上班下班,丝毫没有异状。消化了很久,她才道:“那您爱您之前的‘女’朋友?”
莫家勋低头,没有立即回答。夏明真看得出他在犹豫,或者说在做些挣扎。
过了好久,莫家勋动了嘴‘唇’,“我自小就沉默寡言,对于情-爱之事开窍甚晚,惠君是我做义工时认识的,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看到我总是沉默着,就主动过来跟我‘交’了朋友……”
早年的莫家勋是个沉默甚至不太合群的男孩子,但心地善良,只要有空闲就会去孤儿院做义工。许惠君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许惠君是个相当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有着一副热心肠,看到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着事,便主动跟他搭了话,之后又变成了热烈的追求。莫家勋不会主动走近人,也不懂拒绝,所以面对许惠君的接近,他只是感到仓皇,然后不知所措。然而他又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当时间一久,他就慢慢习惯了许惠君的存在。后来许惠君未经过他的同意宣布他们已是恋人,他心里感到疑‘惑’,却也没有反驳,那时候别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是恋人了,所以他想,大概恋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的他只有二十岁,不谙世事,对于‘女’孩子,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许惠君跟他在一起,他便把她当成了全部,只要她高兴,那仿佛就是一切了。后来听说她在海啸中遇难,他甚至一阵晕眩差点摔倒。那年夏天她想要出去旅行,他却因为要辅助教授的工作而未能一同前去。
他发了一次高烧,高烧还未退他就请假做了飞机赶去了那个国度。尸骸无法运返,唯有骨灰还在。莫家勋想着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逝,便只觉心内俱焚。可是就当他要以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她父母面前时,却发现,另一个年轻的男人也在,哭得比谁都伤心。
那是她的未婚夫,在国内的未婚夫。他们告诉他,只等她毕业,他们就该结婚了。而许惠君出事的时候,他就在一起。
那一刻,莫家勋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灰暗,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选择了离开。之后,他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人已经死了,是非对错再论及,于他来说,都是不敬。
后来,他就一直孑然一身,曾经有过的笑靥也很少再出现,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痛失恋人的缘故,都在开导他,宽慰他,而他只是默然不语。
再后来,就是白茉莉出现。或许是他‘阴’郁的样子太吸引人,白茉莉对她一见钟情,然后,也是一番热情似火的追逐。她说,我知道你有一个人,但是没关系,我会取而代之的。
白茉莉,白家的千金大小姐,比谁都恣意,又比谁都自信。那时候莫家勋已经二十七,所有人都告诉他过去只属于过去你应该往前看,所以,他再次默认了白茉莉的存在。之后,便是闪电式的订婚。
之后的三年,是聚少离多的岁月,白茉莉常年在国外,他却已经选择在国内扎根。很多时候,白茉莉都会一连消失数月,音讯全无,去了哪里,无人得知。事后白茉莉会告诉她消失的那段日子她在何处,或者是某个雪山深处,或许是某个广袤沙漠,她是个享受冒险与刺‘激’的人,平淡安稳的生活,根本不适合她。
莫家勋那时候做的最多的就是等待,然后,从不曾有怨言。到了三十岁那年,他们也确实在家人的催促下共赴了婚姻殿堂,但是婚礼那天,白茉莉消失了整整一个上午,在所有人等的都开始议论纷纷的时候,才匆匆出现。白茉莉给的理由是临时有点事,可是半年后在她提出离婚的时候,她说出了真相。
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后悔,她无法想象就此不再自由,可是那么多人等着,她无法因为自己的任‘性’给两个家族制造出那样的笑话。而在婚后相处的半年,她彻底看清,他不爱她,她也无法再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她郑重其事的提出了离婚。
莫家勋从不懂拒绝,这一次,也是。
……
莫家勋的声音低沉而安静,在悠扬的乐声中,他把他的故事说尽。一开始还是有些迟疑的,可是之后,却是闯开心扉后的再无保留。他像是把自己尘封的太久,如今终于遇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便有了奋不顾身的冲动。
夏明真已然明白了所有,她看着眼前这个静默的男人,感觉到了一种岁月流逝时过境迁的沧桑,而偏偏这种沧桑带着一些无法形容的淡漠。她并不怀疑她是他第一个聆听者,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想展现出他最大的诚意。
她无法不触动,因为很多事情,感同身受。她想说些什么,偏偏又无法启齿。
莫家勋松了口气,仿佛是将所有的情绪扫开,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又道:“我是个沉闷的人,也是个迟钝的人,以前很多时候都感觉这个世界像是‘蒙’着层雾让人怎么也看不通,而我,不管做什么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可是当茉莉离开我后,我突然间像是看通了。
在我生命一开始的三十年里,我一直是被动的,被动着接受,被动着改变,我从不曾主动做过什么事,可是我突然间发现,这不是我要的生活。而当我顿悟之后,我就想我应该重新开始,去选择,却改变,去开始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也当真这么做了,而当我尝试着用一种新的触觉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发现了很多曾经让我错失的美好。然后某一天,我突然就想,或许我也应该找一个我喜欢的‘女’子,与她共同走过我剩下的人生,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夏明真的心弦被拨动,她看着莫家勋,喃喃半晌,才开口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的身上,有着诸多美好的品质。”莫家勋顿了顿,又道,“那年报社受到重创,所有人都纷纷离开,只有你,始终留着。”
“……”夏明真哑然。
“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不管是你的为人还是你的工作能力……”莫家勋说到这,双眸又垂了下。
夏明真知道他在回避些什么话题,虽然欣赏,可一直未提,因为那个时候她的身边还有周炜业。想起这个已故的人,她的心上拂过‘阴’影,她已经无意知道莫家勋事先如何知道她的事的,想来也应该是从哪里看到了些什么,或者听到了些什么。
事实也正是如此。那天莫家勋与人约好在咖啡馆见面,却看到周炜业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就坐在旁边。他们未曾觉察他,他也无意偷听他们的话,可是周围太安静,他们零零碎碎的话还是飘进了耳里。
陌生‘女’人说:“我怀孕了,你什么时候跟夏明真摊牌?”
周炜业说:“我会找时间的。”
后来第二天上班时候他看出了夏明真化了很浓的妆似乎再掩盖什么,他就猜想,应该是周炜业找她了。
夏明真此时心情有些复杂,有些话莫家勋不说她也能猜出,成年人的感情总是不会像小孩子时那般纯真,可以不计身份,不顾一切,他所说的喜欢和欣赏很大程度上也应该取决于两个人彼此适合,不管是‘性’格,还是其他。也确实,她跟莫家勋很大程度上都契合,硬件上,莫家勋略为优秀,而她也不至于逊‘色’太多,‘性’格上,两人都经历的太多,为人处事都已足够成熟稳重,倘若他们结合,当真是可以撇开一切过往,然后共同经营出一段也许不够‘激’情四溢但却足够太平安稳的婚姻。
“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与我共同度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尽我所能的关心她,照顾她,所以,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最后,莫家勋又道。
夏明真思忖许久,抬起头,回道:“请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
结完账,夏明真没有拒绝莫家勋开车送回家的请求。只是坐进他车里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异样。
莫家勋的车她从来没有坐过,倒也有过机会,但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错过了——但凡出去,他的座驾总是比别人更受欢迎。她倒没想到第一次坐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
莫家勋开的是一辆黑‘色’的suv,里面很干净,也没什么味道,但就像他的人一样,让人感觉有些冷清。也许是之前说了太多的话,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太多的‘交’谈,寥寥几句,也是有关于这两天的天气跟外面的路况。但只要是夏明真开口,莫家勋就会很认真聆听的样子。
夏明真没有因为过多的沉默而觉得尴尬,她甚至想,如果真的答应了莫家勋,以后应该也多是这样的状态。他确实话不多,但是只要你愿意,他就会一直奉陪的,不会让你觉得受到冷落。
看得出,莫家勋是真的有点在意她。
夏明真的住处很快就到,莫家勋的车停在了她家的楼道口。夏明真下车,也没有邀请他上去坐一坐的意思,只是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再见。
莫家勋也没有提出上去坐一坐,无礼的事他已经做了一次,不会做太多,他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的应了声“再见。”或许还笑了下,但是夜‘色’里一切太朦胧,夏明真看得并不真切。
打完招呼莫家勋就走了,夏明真站了一会才转身‘欲’上楼。
一个声音却在身后传了来,“夏明真?”
夏明真回头,却见边上停着的一辆车旁,江卓倚着‘门’,正看着她。
江卓是想来解释些什么的,他已经恭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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