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来,河北南部都不曾下一滴雨,乳白色的轻雾弥漫在空气里,笼罩着远方的树林,从那里,散着燃烧似的气息,许多灰暗的、轮廓朦胧的云片,悠闲地浮在苍蓝的天上,缓缓爬过去,强劲的枯风不断吹拂着,但不能驱走暑热。
仲夏终于到了艰难的日子,压迫人的暑热,热得无情,在这令人疯的暑季里,军事行动明显受到了影响,周王的部队从邯郸行至邢台,竟整整花了四天的时间,而走到邢台后,他们就像一头筋疲力尽的老牛,趴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周王的大营扎在邢台城以南十里之外,六万大军延绵数里,大营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士兵出帐,大家都躲在大营里忍耐着酷暑的煎熬。
这时,就在天降流火似的官道上,一队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向周王大营这边缓缓行来。
中军大帐内,周王朱橚正盯着一幅地图出神,可他的眼睛却不时望向外面的天空,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事实上,他这次出兵并不情愿,他没有准备充足,刚刚从朝廷归来才一个多月,战争便爆了。
但他不得不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绑上了秦王的战车,他如果不来,秦晋联军灭掉燕王后,下一个就是他,就这样,矛盾、犹豫、迟疑,他缓缓而行,借口天气炎热,行一站、停一站,走了近半个月才到邢台,这里离北平还有数百里,最好自己赶到时,战事已经结束。
不过今天早上,他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一支骑兵从东至西而来,占领了邯郸,实际上就是截断了他的后路,这支有数万人之多,不可能是燕军,极有可能是朝廷的军队,可朝廷军队断自己后路做什么?这就是他心神不宁的缘故,他现在看地图就是想寻找另一条退路,或者与秦王之军汇合后再一起和朝廷交涉,这就是周王此时的心理,有点忐忑不安,可没有太把此事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的侍卫的禀报声“殿下,有一文士在外求见,他说是燕王帐下随军参赞,叫做韩潞。”
朱橚一怔,韩潞他是知道的,是燕王的谋士之一,地位虽在道衍之下,但也极受重视,主要掌管燕军钱粮马匹,他一向不离燕王左右,今天怎么来了,难道是……
朱橚当‘腾!’地站起身,高声道:“快快有请!”
片刻,几名侍卫引一名文士来到大帐前,朱橚慌忙迎了出来,“韩先生到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来人叫韩潞,是燕王重要的谋士之一,长得脸庞清瘦,一缕长须垂胸,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他精于言辞,极善察言观色,这次来,他担负着燕王交给他的重任。
周王一出来,韩潞便从他的语气、态度中判断出周王具时的心态,虽归附秦王,但并没死心塌地,对自己胞兄又带着一丝愧疚,所以他才对自己这样客气,典型的又想立牌坊又想做婊子的心态,要出兵帮秦王,可又想让燕王原谅他,这种人还想和燕王斗,还妄想坐天下?最多是一盘菜的命。
韩潞心中鄙视,可脸上却呵呵笑道:“这么热的天,殿下还亲自出帐来迎,不敢当!不敢当!”
“韩先生这次前来是……”朱橚有些急不可耐地道。
韩潞却微微笑道:“外面热,不如进帐去谈。”
朱橚恍然,立刻一摆手道:“请!先生请!”
二人进帐分宾主坐下,一名侍卫又上了两碗凉茶,韩潞喝了一口茶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殿下统领大军向北,这是何往?”
朱橚脸一红,半天说不上话来,韩潞瞥了他一眼,便冷冷道:“有一句我先说在前面,现在燕王殿下就在邢台城内,是战是和,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啊!’朱橚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道:“你是说,我四哥现在在邢台城内?”
韩潞点点头,“是!燕王殿下率五万骑兵绕到外围,准备从背后向秦晋联军进攻,却无意中听说周王殿下北上,他便决定来会一会殿下,想问问殿下北上是何用意?”
朱橚心中又慌又乱,他现在明白了,邯郸的那支骑兵必然就是燕王的燕山铁骑了,只有他们才能在这炎热的夏天里长途奔袭,自己的后路已经被断了,怎么办?怎么办?他不停地问自己,可他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什么主意也没有。
韩潞看在眼里,他便放松口气道:“燕王殿下念手足之情,不忍以铁骑夜袭殿下,特命我来劝说,希望殿下能幡然悔悟,不要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之事。”
这一句话提醒了朱橚,既然四哥是派文士来商谈,就是说还有缓和的余地,可是他心里很矛盾,如何他再听从四哥之计,那就等于是和秦王背盟了,秦晋也饶不了他,可如果他坚持与秦晋盟约,而五万燕山铁骑又不是他能抵挡得了的,秦晋又在两百余里外,救援也来不及了,他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潞仿佛知道他的心事,便劝他道:“燕王能理解殿下和秦晋结盟的原因,无非是想为一国之君,或许秦晋是可以答应殿下三分天下,但这绝非大明之福,殿下想过没有,大明分裂了,而蒙古人却在重新积蓄力量,他们念念不忘中原江山,一旦大明陷入内讧,国力疲弱,我们又拿什么抵御蒙古铁骑再次南下,一旦大明江山又重新被蒙古人夺走,秦、晋、周三王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将来你们怎么去见自已的天皇?殿下是饱学之士,并非秦晋不学无术之徒,当明事理,当知大义,况且燕王是殿下亲兄,将来他为帝,又会亏待自己的胞弟吗?燕王让我告诉殿下,他为帝,大明江山不可裂,但他可以把安南、吕宋或者高丽封给殿下,让殿下为小国之君,殿下,这是燕王看在胞弟的份上才答应,殿下且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韩潞的劝告就仿佛最后一块砝码,将朱橚左右为难的心压下去了,他长叹一口气道:“那四哥要我怎么办?”
韩潞见他已经被自己劝服,他便立刻道:“燕王的意思是让殿下去邢台给他认个错,然后退兵回开封,等他击败秦晋后,在配合他一起向山东进军,另外,燕王知道殿下富足,也希望殿下能给燕军提供一些粮草援助。”
朱橚眉头一皱,退兵他愿意,可去邢台见四哥,他却有点害怕,他犹豫一下便道:“要不我直接退兵回开封,让人给四哥送几十万粮食来,你看如何?”
韩潞摇了摇头道:“燕王在邢台不过千余人,你们是亲兄弟,燕王怎么可能加害殿下,他若加害了殿下,那他将来怎么登基称帝?怎么去收其他诸王的心,他是想让殿下当面认个错,然后兄弟一笑抿恩仇。
朱橚终于被劝服了,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这就随先生去邢台,向四哥请罪。”
邢台县,巍峨的城墙矗立在燕赵平原之上,此时已是黄昏,夕阳如血,大地苍茫,燕王朱棣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南方,他到邢台已经两天了,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周王的到来,就像一个抛下食饵的渔夫,静静等待着鱼儿的上钩,他知道周王带来了八万人,这八万人中有四万是原河南驻军,后划给周王作藩王护军,是十分精锐的军队,可惜周王手下无人,竟让这支军队明珠投暗了,另外他自己又招募了四万新兵,这些才是乌合之众,偏偏他又将新旧军混在一起,就像给强壮的人套上了枷锁。
周王的四万护军是他想要的,而四万新兵他也可以接受,作为他的军役使用,当然,周王的八万人他可以一战击溃,可是他舍不得,他要一兵不损地揽入自己怀中。
“殿下,来了!”一名亲兵指着远方官道上的一支军队道。
朱棣举起李维正送他的千里眼,眯着眼看了半天,他果然看见了周王,正骑在马上和马车里的韩潞说话呢,他忽然笑了,居然只来了几百人,自己这个弟弟真是书生,竟相信了韩潞的话,或许真以为自己在邢台城只有一千多人呢!
朱棣立刻下令道:“令张玉出兵,不用等他们进城,可立刻将他们包围擒拿,再传令朱能,现在便可进军周王大营,监视住他们的行动。”
燕王的一声令下,城中一万骑兵在大将张玉的率领平从四门飞驰而出,向两里外的周王队伍包抄而去,一万骑兵战马奔腾,杀气冲天,瞬间便将目瞪口呆地周王团团围在中间,几千把弓箭和火铳对准了他,张玉纵马飞出,用战刀指着朱橚厉声喝道:“燕王有令,周王下马受缚,否则杀无赦!”
一个时辰后,朱棣在一万骑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周王大营,这时,大将朱能已经率领两万骑兵在大营外监视情况了,如果周王之军胆敢逃跑,他就会衔尾追击。
三万燕山铁骑如大山一般缓缓地向周王大营靠拢,最后停在一里之外,他们陡然爆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喊:“燕王驾到,万岁!万岁!”声势骇人之极。
朱棣在数百亲卫的护卫下,骑马来到了周王大营的大门前,在他身后,周王朱橚脸色惨白,他低头着,浑身瑟瑟抖。
大门紧闭,手臂般粗的木栅栏后,挤满了无数的周王军队的军官们,他们表情复杂,默默地看着燕王和周王走近,三十步外,朱棣停住了战马,他马鞭一指,厉声令道:“所有千户以上军官统统出来见本王!”
众军官面面相视,大营里一片寂静,过了片刻,营门开了,近二百名千户以上的军官66续续出来,他们站在燕王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和周王。
朱棣哼了一声,他昂声道:“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周王已经投降于我,愿效忠我朱棣者,袒右臂,不愿效忠者,可自回营。”
众军官一片安静,忽然,一名指挥使脱下衣甲,袒露出右臂,跪了下来,有人带头,众军官纷纷袒露右臂跪下,一齐大声道:“我们愿效忠燕王殿下,为殿下赴汤蹈火口”
“好!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弟兄,只要我朱棣有一口肉吃,就会分弟兄们一半。
建文元年六月底,燕王朱棣兵不血刃,在邢台收复了周王的八万大军,他遂命大将朱能为主将,重新整编周王军队,并派人冒充周王特使,向保定的秦王求救,言燕王欲南逃,结果被周王拦截,两军对垒,恳求秦王火援助,秦王大惊,立刻命大军调头南下,准备在邢台一带全歼燕王军队。
就在秦晋大军南下之时,燕王却率三万燕山精骑疾向西南行军,两天后,三万骑兵从涉县漳水谷地绕过了太行山,进入山西潞安,随即调头向北,闪电般地扑向井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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