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房间的天花板。
当我睁开眼,看到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有一瞬间觉得恍如初见。
我的神智前所未有地清醒,也没有那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蜷缩在我床边的千玺。
他的头发像一把干涸的枯草,杂乱无章,刘海已经快要完全遮住双眼。他的下颚蔓延着青色的胡渣,像被烈火烧过的荒野。他穿着邋邋遢遢的家居服,再也不是那些我向来买不起的牌。他的眼角尽是斑驳的泪痕,眼周是频繁流泪留下的猩红色。皮肤黯淡无光,眼睑下是触目惊心的乌青,原本瘦削的身材此刻单薄得惊人。
他颓唐得几乎令我不认识,我不禁向他伸出手,却全无力气。
我的躯体大概久没有动过,以至于中枢神经和肢体之间的联系已经岌岌可危。我挣扎着又试了几次,终于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我的手颤抖着覆盖住他温热的额头,却因为力道不足滑落下来。我的手指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到他的下颌,那些青色的胡渣带着奇异的触感,扎得指尖微微疼痛。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眼睑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整个面孔有些扭曲。我的心剧烈地收缩着,我开始明白,他的落拓,尽是为了我。
肢体开始协调之后,我发现自己除了虚弱,并没有任何疼痛。然而我的身体出奇地飘忽,仿佛没有任何重力存在。我的眼睛也没有任何的混沌不堪,我看着对面默不作声的千玺,突然明白——
噢,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我趁着千玺去浴室整顿自己的时候,看了他的手机。算一算日,距离第一次发病已经快要五年了。如果这是死前上帝对我最后的馈赠,那么我心满意足。
记得很多年前看过这样一段话: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现在还是那句话。
当我们想念一个人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去见他。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现在还年轻;
还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还能诉说很深很深的思念。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世界还不那么拥挤,趁飞机还没有起飞。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记忆还能将过往呈现,趁现在时光还没有吞噬你们的思念。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现在自己的双手还能拥抱彼此,趁我们还能呼吸。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自己还活着,趁他还活着。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你还爱他,趁他还爱你。
如果我也想你,我会走十里,翻五座山,趟两条河——
去拥抱你。”
若你还爱他,若他不爱你,又该怎么样呢——
我想我还是会翻山越岭,无所畏惧。在我活着的时候,甚至没有直接对他说过爱。有许多话,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在我的弥留之际,我想见一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些年言不由衷的话,我想让他知道。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会伤了千玺的心,我知道他不明白我这样卑微爱着的道理,但他还是点了头,这让我更加愧疚。我让他的生活一塌糊涂,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一切都复原。
我们坐上了前往那个南方小城的飞机,我靠在座位上,心脏像是被沉甸甸的物什紧紧压着,眼眶诱拐着浑身上下都潮湿难耐。我不能在千玺面前哭,只能一直侧过头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云朵。
耳机里是一起听过的歌,我靠在飞机窗上,皮肤贴着有些冰凉的玻璃,鼻息在上面涂上一层雾气——就像那些年无数次靠在他的肩膀,我闭上眼,心脏的跳动异常空旷。
我害怕被千玺发现,只能一味紧闭着眼,眼泪在眼睑里沸腾了千万次,干涸了又潮湿,跟着飞机的喷气一起从北到南。我却不敢睡着,害怕再也无法醒来。
计程车快要抵达海边的时候,我望了望车前镜。
镜里的我面容平静,我却凭空看见自己脸孔扭曲张狂。眼睑里仿佛长出另一双眼睛,洞若观火,目光如炬。
命运的爪牙,不厌其烦地撩拨结疤的伤口。他来到这个海滩的理由,让我有些醍醐灌顶式的惊醒,我仿佛抓住了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住。
那会是一个,与我相关的理由吗?我有些忐忑狷介地想着,却在站在海滩上的瞬间忘却了所有不平静——
这片海还和十年前一样蓝,那是一种比天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的颜色,深邃明亮,像了那个人的眼睛。我像是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绪没有一丝波澜。我不禁微微向前倾,觉得自己像是被牢牢抱紧。
我站在这里,觉得满眼都是你。
可你没有来,或是已经走掉。
我的鞋面浸满了海水和沙,袜也被濡湿,潮湿难耐。我的眼睛被海风吹得生疼,长久站立的腿麻木而酸胀。我的余光瞥见了接电话的千玺,听到他有些急促的语调,我知道结局尘埃落定——他不在这里。
我缓缓蹲下,海浪声音巨大,心中的空旷里升腾出一声声悲呦的嗡鸣,一直灌入我的大脑,摇摇欲坠。我仿佛听到体内器官枝节的碎裂声,混合着骨骼不堪重负的折断声,清脆却刺耳。
死神的手掌缓缓擦过我的发顶,温柔的抚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笑着转过头看着千玺,他和我的视网膜隔着沉重的眼泪,他的脸落在视线里清晰又模糊。
“源源,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马上飞过来。”
千玺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看到惊慌失措的他,与平日的冷静自持大相径庭,心头不禁微微颤动起来。
我站起来的时候有些眩晕,踉跄了一下。
“不用。”身上的力气突然间像是被抽走了一半,我强忍着不适,对着他微笑,“千玺,我想回重庆,带我回去好吗?”
我想看看我的家。
我想看看我们的家。
海滩快要远离视线的时候,我回过头又看了它一眼。在夕阳的折叠下,影影绰绰的光芒在波澜上印出不可磨灭的烙印。
哪里都是已经失去你的风景。
我整个人沐浴在今日最后一抹日光下,昏黄里看到地上的影变成了两个,正对着大海的方向,仿佛舍不得远离。
影为什么两个?因为我在我自己的记忆里,从过去跋涉到现在来陪伴我。
上了计程车,我觉得自己似乎更加疲惫,呼吸也更加急促。我只能靠在后座上,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
倾盆大雨让这条看起来有些艰辛,闪电和惊雷骇人的光线照在千玺的脸上,能看到他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焦虑。暴雨撞击车窗的声音有些残暴,空旷少车的高速显得格外阴森。
我心中涌现出一丝莫名的直觉,我的直觉向来很准,这让我有些心惊肉跳。千玺把我拉到他身边一些,我望着他故作沉静的侧颜 ...
,明知道他也有些慌乱,一颗悬着的心却瞬间安心地放下。
“千玺,如果有下辈,我还想认识你。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你能不能来找我?”
我想起刚刚自己这样问。
“王源,如果有下辈,我一定躲你们两个远远的。”
哈,也是啊。千玺这辈,一直在受我们两人的连累。
可是他却哭了,像个孩一样。他向来比我们都要成熟自持,从来没有失过态。
从苏醒以来,我就发现了千玺的失常,那种敏感和压抑,那种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像了……抑郁症。
千玺,我带给你这样的痛苦吗?
我正怔忡地望着千玺,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颠簸,紧接着听到了轮胎摩擦的巨大噪音和司机绝望的尖叫,伴随着的,是整个车的腾空而起。
一个早已做好死去的准备的人,在面对意料之外的死亡时,会想到什么呢?
那个瞬间,我目睹到了这一生所有的悲欢。所有幸福,所有痛苦,所有脸孔,疯狂地在我眼前翻卷着,直到这一生的画面全都殆尽。
我整个人飞了出去,撞破了车前窗,重重地在面上摔出很远。
但我却感受不到痛,那些日的刻骨疼痛一遍遍在脑中回放,又让我想到那个走在幻境与现实边缘的自己——
我膛目结舌,如鲠在喉。我寸步难行,如履薄冰。
又或者世界是相反的。
最痛的神经可以自我消炎,最晦暗目光阖上眼便是最刚强。最深的渴望不必疯狂抵抗,最酸涩的想念离他只有一步之。
或许我的所有痛苦,你都知道。
我的手平放在面上,感到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汩汩流了出来,顺着我的身体,一向下。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你给予过的温暖,无论是不是欺瞒,都足以让我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不管隔着多少需要跋山涉水的途,你一直在我身边,像你说过的那样,永远与我保持着一个拳头的、垂手可得的距离。我们从晚安到早安,在我每个深陷其中的梦境里,都有一个你。
所以从你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我都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我们的十年之约,仿佛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现在我必须得走了,甚至来不及再看看我们的重庆。
我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面部已经僵硬。我的意识逐渐被抽离,眼睛沉重地阖上,严丝合缝。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把失声的自己反锁在练习室的孩,无声地向隅而泣。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留在那么寂寞的未来。
王俊凯,我多想陪着你——
在你生命里的,每一个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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