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贝勒正卷着衣袖,挽着裤腿,站在马厩里拿长长的刷子给自己心爱的坐骑刷毛,纯黑的骏马,唯有眉心有一缕白毛,看着分外灵性,是敦贝勒的宝贝,每日的草料加了许多燕麦啊花生啊,敦贝勒的荷包里总有糖块给它预备着。
刷到肚子的时候,是骏马最快活的时候,轻轻甩甩身子,一阵雨雾落到地下,溅湿了敦贝勒的脸颊,惹得他哈哈大笑,骏马嘶鸣着,如同应和,正快活的时候偏偏敦贝勒停了手:“推举太子?你听哪个说的?”
:“是皇阿玛今儿早朝的时候,金口玉言,已经拟了官报发到各地去,大小官员都能上折子举荐,哥,要不你拟个章程,我同几个小弟弟们一起具名,明儿一早就递进去,别叫别人抢了先。”
十四贝勒可着急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难得皇阿玛肯虚怀若谷一次,还能把机会让给别人吗?
:“你先别慌,皇阿玛原话是什么,是什么情况下说的,你进来跟我细细说了。”敦贝勒放下手里的猪鬃刷子,把水桶刷子递给外头伺候的人,放下裤脚,甩干净手上的皂角水,拉着十四贝勒往里头走。
:“哥,你不知道,今儿可热闹了,我原本在查看班表,早朝散了,就听见几个人嚷嚷着在写奏章,他们说了要推举八哥,我想着这么多阿哥,哪个敢比他呢?又本事又可亲,咱们可是他亲弟弟,总不能让别人抢在前头去?自然是要让我们的折子放前头,不然真是怪怪的。”十四贝勒很是激动。
:“你先别急着跟别人攀比,你先告诉我皇阿玛的原话是什么,这时候抢什么功劳?小孩子脾气。”敦贝勒被他闹的头疼。
十四贝勒一五一十把自己听来的消息仔仔细细告诉了敦贝勒,敦贝勒低着头琢磨了半天,心里不是不激动,若皇阿玛说的是真心话,自己也是要上奏本的。
论起来,这世上还有谁比自己八哥更适合当皇帝?为人公正,处事端方,友爱手足,体恤臣下,真是夸起来没个完。
:“你瞧着皇阿玛有没有露出来他老人家自己偏爱谁?”敦贝勒也有些跃跃欲试,满朝文武至少自己有把握一大半愿意八哥的,难不成那个佛口蛇心做事贪功的三哥能有人支持吗?笑话!
:“这倒真没有,皇阿玛说了,全凭天下公断,这样定下的太子才是天下归心,才能服众,你想,若是没有这句话,只怕还有人向着二哥呢!好歹他还站着嫡长的名头!可若是人心公断,哪个敢比我们八哥?”十四贝勒可不是傻瓜,他也是用心思量过的。
:“若真是这样,你去把你家岳父也叫着,我也去知会我舅父几句,蒙古那边只怕来不及通知,我想也不会有二心。”敦贝勒当机立断拍了板。
:“诶,还有鄂伦岱,虽然是舅爷爷那边的,可是他也是八哥的人,哪里能少了他,他说话,好歹算长辈,比我们自己上折子还有面子些。”十四贝勒扒着指头数人头。
:“很不必这样,外家同外家一起具本,我们兄弟另外算,宫里不是还有十八他们吗?难得能漏了不成?”敦贝勒想得比十四贝勒更深一层。
:“还是哥你想得周到,诶,翰林院那边算清流,让书院的学子也联名上奏如何?虽然他们没有官身,也拿着国家的禄银,一样有他们说话的地方。”十四贝勒愈想愈兴奋,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办事。
:“这也有理,但都是后一手的动作,宗亲们怎么看,你有没有问过他们?”敦贝勒迅速抓住了重点。
:“这还用问?皇伯父看见八哥比看见他们家世子还亲切些,雅尔江阿就差跟八哥共穿一条裤子了?你还担心什么?”十四贝勒翻了个白眼,推了敦贝勒一把:“十哥,你现在越来越想妇人了!”
敦贝勒一笑:“这种事,事关重大,自然是愈稳妥愈好,这年头你当个个像我们哥几个这样掏心窝子的对别人啊?多得是嘴甜心苦,当面笑哈哈,背后下刀子的!说起来四哥若不是被十三连累,也不至于得罪皇阿玛到这份上!”
:“哼,正经母弟他不搭理,偏要去给别人家养儿子,养出个白眼狼来也很正常,我四哥自个便是个白眼狼,十三哥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能怪谁?他自己做的好榜样,就别怪别人照着葫芦画瓢!”十四贝勒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亲哥。
:“好了,他再不好,也是你亲哥,你丢的开,德妃娘娘也丢不开,终究归你收拾,就少说些风凉话,到时候你拉他一把也行。”敦贝勒不以为然第反驳道,亲生手足,哪里是说不搭理就不搭理的?礼法上也说不过去啊!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麻烦!”十四贝勒咋着舌头抱怨:“这么多兄弟,也就是十八命好,会投胎,嘉妃娘娘不偏心八哥又疼人,羡慕死人了!”
:“你还不心足?我们哪个亏待过你不成?还是你比别人少了什么?”敦贝勒笑了,弹弹十四贝勒的眉心,又拽了拽他的辫子。
十四贝勒也笑了:“我不就是这么一说?还不许我嫉妒他啊?八哥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哪像我们几个,虽然八哥肯看顾,可那时候他自己也辛苦,能顾到什么?总还是自己一脚深一脚浅的闯了几关的,他多好,一点儿弯路不走!”十四贝勒总归是不舒服的,若是没个亲哥哥比着也许也没这么多不平衡了。
敦贝勒知道他的心结,也懒得多说,转了话题:“这个折子咱们且别慌着写,先看看别人如何措辞,也问问次序,总不好越过了皇伯父他们,长辈们居前也可以。”
十四贝勒爽快应了下来:“行,那咱们一起打听着,说起来,侍读学士里还是八哥同他们熟,不然让八哥托了人,只怕比干等着消息强。”
:“走,咱们一起去见见八哥,也讨个他的口气,我们俩捆一起也没八哥想得仔细,何必自己浪费时间?”敦贝勒站起来就要走。
:“哥,我坐了这么久,一盏茶也没喝到口,好歹给杯白水润润嗓子!”十四贝勒郁闷了!
:“哦,我这书房有规矩的,主子没叫不许端茶送水的进出,防着人打探消息,刚才也没顾得上你,算了,这不就几步路?干脆去八哥家喝!老九的好茶可都没便宜我们!”敦贝勒憨厚的脸上一点不红,带兵打仗手上沾过人血,早不是以前的老实团子了。
定郡王的茶杯直接砸到了桌子上:“胡闹,这种事也是你们沾得的?皇阿玛那性子你当是猫儿啊?由得你摸?不知道几千个几万个心眼子,众人推举?天下归心?也就骗骗老实人罢了,说句诛心的话,皇阿玛可是众人推举的?顺治爷爷看中的可不是咱们皇阿玛,老太后挺着腰子仗着宗室硬是立了皇阿玛,自古有帝王出自臣下举荐吗?旁的不说,杯酒释兵权就算是有良心的皇上了。”
敦贝勒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四贝勒倒是一脸不相信:“哥,你今天明明在那里,他们说了,皇上可认真了,还让内阁拟了官报呢,连下面的小官都能说话,话说法不责众,难道皇阿玛到时候连他们一起惩罚?不能够啊!”
定郡王横了弟弟一眼,叹口气,再看看敦贝勒,虽然没表现出来,可是定郡王了解他,不说话也是种态度,如果放在上一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帝王开了口,自然是驷马难追,金口玉言如何能朝令夕改?反复无常不是妇人的秉性,金戈铁马一辈子的皇阿玛怎么翻脸不认人?
可是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眼前,自己的下场,兄弟的下场,还有那些相信皇帝相信诺言的朝臣宗室的下场。
难道个个是逆贼?不过站错了队伍,再没机会回头,新君更不会给他们机会,奇货可居的才干顿时成了催命符,有多能干可就有多该杀,不能为我所用的人,全该死。
雍正初年,贬斥了多少人,那么多的佼佼者被内耗,宗亲失去了骨气,朝臣失去了依仗,祖宗家法,道德文章,全靠不住了,帝王的心思是唯一的指南针。
所以雍正年间出了多少粉饰天平者,又有多少虚报的清官,不存在的河工,只有地图知道的提防?
为君者太过严苛,固然是乾坤独断,一言既出,无人敢驳,风光无限,顺心畅意,无过于此,可是也没了人虚心劝谏,一人可掌天下,可一人不可治天下!不然日夜为朝政操心的秦始皇如何还是做了朝朝代代史书里的暴君?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这么些人,总还是觉得皇阿玛面前自己不仅是臣下,更是儿子,那么多年的父子之情也不虚假,却忘记宝座的棱角是冰冷无情的。
那时皇阿玛总觉得是对儿子留了几分香火情,其实儿子们何尝没有给他留下香火情?祸起萧墙的那一位,可不念香火情。
那时不是没有义士去依附九弟,他却偏偏不肯同兄弟同室操戈,果然是读书读傻了的人,忘记了自家不过是别人案板上的鱼肉,妄图同刀俎攀情分,何其愚蠢?
便是自己,随侍皇阿玛,掌管内务府,真有心谋朝篡位,不过是转念间,可是狠不下心的自己还是被别人狠心灭了。
这一世,定郡王坚决不让别人有机会对自己狠心!看看眼前依旧天真的弟弟们,定郡王不欲多说,叹一口气:“皇阿玛心里取中的还是二哥,这不过是他们父子两搭台唱戏自己好落梯子罢了,我们何苦自己冲上去给他们当垫脚石,末了只怕还要怪我们太刁钻,咯到他们了呢!”
敦贝勒没做声,十四贝勒瞪大眼睛:“不会,皇阿玛一个二哥都没提啊!”
:“他何必提,太子是储君,当了三十多年,天下谁不知道他是大位继承者?什么天下归心,不过是帮他这次的复立正名罢了。废他的时候,何曾交代清楚是什么过错?詹事府那些人这么久了又何尝死心?你还怕没有酸儒跳出来维护正统?”定郡王嘴边一缕嘲讽的笑,维持着一个恰好的角度。
:“皇阿玛太偏心了!”敦贝勒已经想明白了,联系康熙这段时间的人事调动,愈发对他齿冷起来。
:“他偏心他的,咱们盘算咱们的,灰心什么?”定郡王脸上的神采又回来几分:“我家弟弟哥哥是英雄,难道你们怕了?”
:“谁怕啊,上次我都不怕了,何况这次,反正我是跟着八哥你走的!”十四贝勒站起来:“八哥你给个章程!”
:“什么章程?以静制动,先瞧瞧好戏,你还怕没人出来显摆?真是傻孩子!”定郡王俯过身去,把敦贝勒拉到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又抬头同十四贝勒说:“你这几日入宫值勤,少说话,有消息我自然通知你!宗亲不动,你们也别动,万一有人问你,躲不过去,就拿太子出来挡,保管没事!”
:“哥,你想怎么做?”
:“造势这种事,浮名最是要不得,你放风给外四路的人,诚郡王温和典雅,最宜定储!”定郡王:“过些日子,等皇阿玛着急了,想抬二哥出来的时候,自然有别的招数!”
:“万一便宜了他怎么办?”十四贝勒有些担心。
:“放心,自然有人推荐我,怕什么,我又不是不好!”
傍晚的西洋透过窗棂落到定郡王的脸上,映得他一脸晶莹,奕奕的神采让人无法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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