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来天，已是四月中。杜大夫的草药似乎在孙芸身上起了作用。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脖子上的淤血也渐渐散去。身体上的伤害倒是其次，心里那个黑黝黝的无底洞如何也填不满。绝望时时啃噬着她，她变得经常失眠，瞪着葛布帐子直到天亮。因精神欠佳，孙芸干脆躲在抱石轩称病不出。先是错过了孙府清明节的祭扫，而后连晨昏定省也告假不去。孙怀楠和夫人体谅女儿，同时也觉得见面尴尬，索性听之任之。
孙府的下人们自从听说二姑娘杀了人，又得了失心疯，个个对她敬而远之。除了若兰、若玉、若芷和若柳几个仍旧不离左右的伺候，孙芸的院子一时间变得门可罗雀。
孙芸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吃完了糖水煮梨，干脆为自己提了幅“难得清静”的大字挂在书房正中的墙上。
自从孙芸出了事，原本摆在书房一边的绣花架子就被收了起来。那幅绣了一半的五蝠报喜汗巾子也不知所踪。“大概是怕自己触景伤情，又发了病吧？”孙芸望着空荡荡的书房角落讪讪的笑。针线不能做，又不愿出门，唯有练字、看书打发时间。
“若芷，我的四海九州志呢？”孙芸在书桌案头翻了翻。
“在这！”若芷踩着小碎步，跟到书房，从书架上熟练的翻出孙芸要的书。这些日子，在孙芸身边伺候的仆妇们个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
“二姑娘…”找完了书若芷并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怎么了？”
“那个…世子爷来了。”若芷吞吞吐吐，一边说一边往书房门边上退。若是孙芸发火，这是离她最远的位置，也随时方便若芷滚蛋。
孙芸正低头翻书，抬起头，脸色由苍白变为死灰：“哪个世子爷？”
若芷垂着脸，声细如蚊：“嗯…泰安侯府的…世子爷。”世上简直再没有比这更难说出口的话。
“他来干什么？”
“他…求见…求见二姑娘…”若芷的粉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孙芸怒火中烧：“叫他滚！”两人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赵世乾不怕自己前脚进抱石轩，后脚被孙芸生吞活剥了？
“哎…哎…”若芷被孙芸粗鲁直接的回答惊倒，连声应诺着要往外跑。隔着合和窗却传来赵世乾好听的男声：“二姑娘何必如此？”
门边的若芷瞪大双眼，脸色通红。仿佛那窗外站着的是索命恶鬼。
孙芸只觉得脖子一冷，原来淤青的地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鸡皮疙瘩爬满了她的后背。她有种拎刀冲出去的冲动，最好能一刀当场扎死赵世乾。她扬起手中的书准备狠狠扔向窗外，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只怪你蠢，蠢女人…”
“蠢女人…蠢女人…”
孙芸的手停了下来。她改变了主意。赵世乾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拜访，就不怕她发疯。若是孙芸真发起疯来，不仅不能证明赵世乾是杀人凶手，反而坐实她得了失心疯。她想起自己的死里逃生。这次，她决不再被愚蠢和冲动驱使。
换上一副咬牙切齿的笑容，孙芸道：“快请世子爷进来喝杯茶！”甜腻温柔的声音惊醒了若芷。她踉踉跄跄的跑去开门。
门一推开，赵世乾修长的身形走了进来。月白色杭绸直坠衬得君子如玉如圭。
“呸！”孙芸在心中狠狠的啐了他一口。
“听闻二姑娘近来身体抱恙，特来探望。”赵世乾一撩衣袍，不等孙芸邀请，便潇洒的坐在书桌对面。
“奴家还活着，让世子爷惦记了。”孙芸立在书桌另一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赵世乾。
赵世乾笑意微微、温文尔雅，哪有半点行凶时的狠毒或是行凶后的内疚。他上下打量孙芸一番，表情似乎在称赞孙芸今日懂得克制的进步。
“我特意带了些石斛给姑娘下药，消消火、补补气。”
这是在讽刺她么？怒火在孙芸心中汹涌澎拜，胸膛几乎要爆炸。她死死咬住嘴唇，克制住冲上前掐死赵世乾的冲动。
“不敢，怎么敢用世子爷的草药呢？”就算不被毒死也要被气死了。
赵世乾眯起双眼，目光狡黠的盯着孙芸的脸看了一会，才道：“二姑娘是不相信在下？其实在下这次来就是想和姑娘和解的。在下有做得过分的地方，请姑娘原谅。所有的损失和后果在下愿一力承担，绝不怪罪于孙府和姑娘。”
一力承担？姚红玉一尸两命都算了孙芸头上，赵世乾轻飘飘一句话就全抹平了？反而成就了泰安侯府宽容大度、既往不咎的好名声。如果杀人也能被这样轻易的谅解，栽赃嫁祸也可以这样容易抚平，孙芸很想杀他一百遍。但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赵世乾正低声下气的为自己与红玉的私情向未婚妻道歉，并一力承担了所有孙芸犯下的过错。
孙芸轻声冷笑，眼中彻骨凉意化成冰凉的泪水流到了喉咙里。味道很苦，她的双手在桌下攥拳：“这么说，孙府还要谢谢世子爷咯？就是不知道枉死的人作何感想？”
赵世乾脸上的笑意更深：“谢字不敢当，赵某只是希望能摈弃前嫌，将来能与姑娘琴瑟和鸣。”
“赵世乾，你不要太过分！”赵世乾用无耻撕开了孙芸最后的隐忍，她胸中的怒意瞬间汹涌而出。
“嗯？不然又如何？”赵世乾歪着头，斜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无所畏惧的表情。
是啊！不然自己又能如何？
告发赵世乾？——孙芸今时今日的处境，不仅无人相信，还会被当成疯子。
退婚？——面对泰安侯府的大度、赵世乾的低声下气，自己再提退婚，孙府将永远被人戳脊梁。
孙芸忽然明白了，赵世乾是来示威的。她泄了气，颓坐在椅子上。她什么也不能做，至少现在不行。对面的赵世乾则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无言的向她拱了拱手，起身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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