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上房的院子中央种了两棵香樟树,两棵树枝桠相挽,树冠已高高越过了院墙。正是香樟花季,郁郁葱葱的枝叶中绿白色小花星星点点夹在其中。燥热的夏风吹来时,香樟花随风簌簌落下,阵阵清香若有似无。
孙怀楠正立在树荫下,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天了。香樟花落在他的发髻和肩头上,铺成一片绿白色的图案。树下的人不为所动,似乎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
这两棵香樟树是十六年前长女孙芸出世时,他的老师柳青澜和同门好友黄怀古帮着一起种下的,要等芸儿出嫁时做嫁妆。十六年一晃而过,两颗香樟树的树干干长得都有碗口那么粗,女儿也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而孙怀楠亦师亦友的柳青澜因党争失败而致仕;曾经最近的朋友黄怀古做了柳赵党争的牺牲品,遭了极刑;自己投靠政敌,成了满朝唾弃的小人;芸儿…芸儿也不知所踪。
物是人非啊!孙怀楠闭上眼,阳光透过眼皮在他的眼前照出一团模糊不清的殷红色,温热温热的。一如当年黄怀古洒在法场的鲜血。黄怀古是条铮铮的硬汉子,有文人的傲骨和世家的操守。孙怀楠仍旧记得行刑那日,黄怀古扬脖喝尽三碗黄酒后慷慨赴死。何等的壮烈,何等的洒脱。
他无法说服自己看着朋友就这样白白赴死。孙怀楠攥紧了拳头,他要让泰安侯血债血还!
凭他的一己之力当然不可能瓦解泰安侯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抛弃自己的清誉,向敌人低头投降。投降意味着为虎谋皮,孙怀楠明白。但只要离敌人足够近,总有一天他能抓住反击的机会,一举扳倒泰安侯,为师友报仇。
恰逢秦王与泰安侯就重开互市的争执又起,泰安侯向孙怀楠伸出了橄榄枝。文武之争,孙怀楠该站在泰安侯的一边,前提是他要提供能证明忠心的投名状,而这张投名状就是他的长女孙芸。起初,孙怀楠很犹豫,他和泰安侯的殊死较量在所难免,但让女儿在父亲和丈夫之中做选择,他不忍心。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被万夫所指,却不能不对女儿心怀十二分的内疚。
他本想回绝,不料孙夫人却背着他带着女儿擅自去泰安侯府听了曲儿。没过几天,泰安侯府就送来了庚帖…再后来,出了姚红玉的命案…孙怀楠从来就不相信杀害姚红玉的真正凶手是孙芸,但戏必须演下去。如今连女儿也不知所踪,他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着急。孙夫人日日哭泣,夜里不能入眠。孙怀楠找了五城兵马司都统吴大人帮忙找人。几天过去了,女儿的下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婚期逼近,到时孙家交不出人,这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孙怀楠叹了口气。
“老爷还在为找二姑娘发愁吗?”耳边传来徐姨娘甜糯的声音。
孙怀楠张开双眼,转过头看到一张低眉顺眼的脸:“你怎么过来了?”——自从徐姨娘和孙蔷背后捣鬼的事情东窗事发,两人都被禁了足。
“老爷…我…我只是担心二姑娘…”徐姨娘侧了脸半垂眼睑。从这个角度,孙怀楠刚好能看见她低垂在脖颈的发髻和温婉的轮廓。
孙怀楠冷笑:“二姑娘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再被夫人撞见你在这里,免不了又要受罚。”
“老爷…”徐姨娘先是抬起头楚楚可怜的望着孙怀楠。然后,“噗通”一声直直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孙怀楠惊得倒退了两大步。
徐姨娘趁机攀住他的衣角,眼泪簌簌而下:“老爷,二姑娘和世子爷的婚事是皇上指的。二姑娘如今找寻不到,我们阖府上下是不是…是不是…都要杀头?”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计较。”孙怀楠嫌恶的甩开徐姨娘的手,徐姨娘被摔在地上。
她并不甘心被甩开,跪行几步,又一把抱住了孙怀楠的大腿:“老爷,不如让三姑娘替二姑娘出嫁吧?她们本就是姐妹,都是孙家的女儿,生得又七八分相似。泰安侯府…泰安侯府不会看出来的,老爷…”
“荒唐!荒唐!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你以为泰安侯府的人都是笨蛋吗?”孙怀楠冲着徐姨娘跺脚大怒。
徐姨娘哭道:“我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老爷难道就看着孙家百十口没了活路吗?我人轻命贱倒无所谓,但是颂儿呢?芬儿呢?他们两个还小啊!”
孙怀楠的心里一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怎能真的不顾及其他子女?
泰安侯府不傻,他们要的是孙怀楠的投名状,是孙家嫡长女。只要新娘子顶着孙家嫡长女身份出嫁,花轿里的人到底叫孙芸还是叫孙蔷,并不重要。这个法子并非不可行。但换嫁终究是下策,徐姨娘出此下策无非是出于私心,想为女儿谋个好出路,却看不到泰安侯府是火海油锅。
孙怀楠心里老泪纵横,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要再送走另外一个?
“一入侯门深似海,你以为那侯府真的是那么好过的?妇人之见!”
徐姨娘拉住孙怀楠衣角急忙表白:“蔷儿从小聪明伶俐,惹人喜**。她嫁给世子爷后,一定能够讨公婆、丈夫的喜欢的。芸姐儿能做到的,蔷儿也能做到。老爷…芸儿和蔷儿都是您的亲生骨肉,您不能总是只偏着一个…”
孙怀楠泪染青衫,无言以对:“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见孙怀楠态度动摇,徐姨娘擦了眼角的泪,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二门外,孙蔷的贴身大丫头梓禅等在一边,见徐姨娘出来,她急忙迎了上去:“姨娘,怎么样?”
徐姨娘擦擦眼角残留的泪痕,叹气道:“你回去告诉三姑娘,她交代的事情我办妥了…但前面是刀山火海,她偏要去。别说我没有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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