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轰隆.细雪纷飞.落下來就成了雨.长安城的道路泥泞不堪.行人艰难跋涉.
曹府的屋里烧得暖融融的.女眷们都穿着单衣.做着绣活.聊着家常.
丹菲则伏在案几上.清点账册.
如今整个曹家的产业都是丹菲自己挣下來的.她要出嫁.嫁妆单子也不过是个意思.说白了.娶了她.就得了整个侯府.所以丹菲就算不嫁崔景钰.也多得是王孙公子争着求嫁.
只是若真的跟着崔景钰走了.长安的产业只有托付给大伯和三叔料理.她可以带走部分嫁妆.去当地买个小庄子.
不知道太平会怎么报复.
掺和这种皇家之事.就是各种窘迫无奈.既然不能眼见太平闹着废储而无所作为.那就要拥护太子同太平斗.可太平又有圣人这张免死王牌在.顶多不过夺了她的权.将她送离长安.而崔景钰他们这些臣工也免不了作为皇家发泄的靶子.遭申饬都是好的.极有可能被贬官.
丹菲叹了一声.
朝堂倾轧.何时是个头.
“娘子.”阿礼进來.“高太保來了.”
丹菲丢下笔.飞奔了出去.留下曹家婶娘和堂姊妹们面面相觑.
高力士的大麾上还带着雨水的痕迹.见丹菲疾步而來.拱手行礼.
丹菲匆忙回礼.一边让奴仆温酒.
“太保可是來通报消息的.”丹菲心脏噗通狂跳.“宫中如何了.”
高力士神色温和.不紧不慢道:“今日朝后.宋、姚二相并崔侍郎等臣官拜奏圣人.言明太平公主近來一番作为挑拨了太子兄弟之情.令诸位皇子、王子也忐忑不安.二相请圣人将宋王、豳王都外出为刺史.让岐王、薛王掌左、右率以保卫太子.崔侍郎还请将太平公主及武驸马都安置在东都.”
丹菲问:“圣人如何说.”
“圣人对诸王的安排并无异议.唯独不舍太平公主.说他如今已无亲兄弟.只有一妹.不忍其远走.”
圣人果真心软了.
丹菲气恼.“莫非太平公主还是留在长安了.”
“公主暂时还沒安排.”高力士道.“娘子不用担心.宋、姚二相已拟旨.今后诸王与驸马自今不得掌禁兵.现掌禁兵者一律改任他官.太子心意已决.必要将太平公主压制下去.不再让她干预朝政.”
丹菲松了半口气.道:“崔侍郎可好.”
“崔侍郎一切都好.”高力士道.“只是太子和崔侍郎都不放心娘子.”
“劳烦太保替我向太子和侍郎传话.我家中有叔伯.不是孤身一人.他们无需担忧.祝君再接再厉.大获全胜.”
高力士拱手.饮了温酒.又大步而去.
丹菲若有所思地回了屋.
“可是出什么事了.”曹伯母不安地问.
“一点朝中的事.伯母无需担心.”丹菲道.一边从匣子里捡出几张庄子的地契.走出屋外.将徐三娘叫到身边.
“我想卖几个庄子.你去给我寻个经济來.这事先别惊动了叔伯婶娘们.”
“怎么好端端地.娘子怎么要卖庄子.”徐三娘不解.
“别问那么多.”丹菲道.
“九娘.”曹大伯匆匆而來.丹菲在族中这一辈里行九.叔伯们多半唤她排行.
“方才在酒馆.听几个太学生议论.说崔四郎今日跟着同僚上疏.得罪了太平长公主.”
曹家叔伯不大懂朝堂上的事.同时也被上次抄家之事吓破了胆.太平公主权势滔天.一听崔景钰得罪了她.就慌张起來.
丹菲却是十分从容.道:“太平公主以公主之身.干预储君废立.朝中数位宰相、臣官上疏请圣人约束其一二罢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太子是未來国君.钰郎所为.乃是臣子本分.”
曹三伯道:“可是听人太平公主睚眦必报.已扬言要罢了宋、姚二相的官.崔四郎不过是个侍郎.恐难幸免呀.”
“那又如何.”丹菲挑眉一笑.“太子安好就行.至于侄女.既然已经同钰郎定了亲.就当和他同甘共苦.大伯.三叔.不用为我操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曹家其他女儿加起來.都不如曹丹菲一人聪明有主见.曹家叔伯拿她沒有办法.都有些后悔这门亲事定得仓促了.
丹菲却道:“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曹家的家业.也是我盯着脑袋挣下來的.如今钰郎正是报效太子之际.怎能临场退缩.”
曹家叔伯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來.
丹菲旋即让人备马.去了崔家.
崔景钰还未回家.丹菲先去拜见了陈夫人.陈夫人想必已经听到了消息.正忧心忡忡.拉着丹菲的手道:“钰郎哪怕此事办得对.也是要触了圣人的逆鳞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就这么热衷此事.”
丹菲温言道:“夫人.从政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钰郎效忠太子.必定要为君一搏.您放心.太子绝对不会辜负他的.”
“那你怎么办.”陈夫人发愁.“好不容易盼着国丧期过了.正说着选个春暖花开的吉利日子.将你们两人的婚事办了.如今钰郎仕途波折.这婚事……”
“不妨碍.”丹菲从容一笑.“我既然已答应嫁他.那今后不论天涯海角.都会追随他.我要嫁的崔景钰.而不是中书侍郎这个官帽.”
陈夫人感动.目光朝堂外望去.道:“你倒真给自己寻了个好新妇.”
丹菲心中感触.转过投去.就见崔景钰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边.似乎已听了一阵.背着光的面孔有些模糊.唯独双目清亮.饱含温柔情谊.望着丹菲.
“你们小两口去说会儿话吧.”陈夫人笑着推了推丹菲.
崔景钰走进來.牵着丹菲的手.将她带了出去.
崔景钰还穿着官府.纱帽玉带.深色的长衫将他的面孔衬托得愈发精致.他年纪渐长.轮廓更加分明.浓眉俊目.高鼻薄唇.不说话斜眼看人时.散发着一股令人腿软的冷意.让人又爱又恨的.
唯独对着丹菲.他的眼里总含着笑.令人心醉不已.
丹菲以前也觉得他傲慢得令人讨厌.如今却是发现.他内心火热而感情充沛.就像一个埋藏得很深的宝藏.必须撬开外面冰冷坚硬的岩石.才能发现.
“想什么.”崔景钰拉着丹菲的手.靠在游廊的栏杆上.院中粉紫的早梅已经盛开.如云似絮地堆满枝头.
“想你.”丹菲伸手摸了摸崔景钰的脸.“想我们的将來.”
崔景钰道:“让诸皇子、王子离京的诏书很快就会下來.太子现在还留在宫里.继续说服圣人.无论如何.太平公主不能再留在长安.”
“今日堂上气氛如何.”丹菲问.
“太平公主沒來.所以气氛还好.不然.肯定要吵上一架.”崔景钰悻悻道.“我们几个男人.又不好和她一个女人吵闹.圣人又宠她.到时候定要让她得逞.”
“这不是沒得逞么.”丹菲搂着他的肩.同他靠在一起.“我觉得太子挺有把握的.”
崔景钰揽着她的腰.道:“我还在想方才你同我娘说的话.我若遭贬谪.我们的婚事……”
“沒听说被贬的官不能成亲的.”丹菲道.“崔景钰.你同我已交换了婚事.下过了定.你别想赖账.你可是退过一次亲的.再退一次.你当心这辈子都打光棍.”
崔景钰笑了.把她朝怀里搂了搂.“我要真丢了官.一无所有.就靠你变卖嫁妆度日了.”
丹菲嘻嘻笑.“我别的本事不多.赚钱却拿手.到时候我赚钱.你就给我打洗脚水.”
崔景钰扣着她的后脑.丹菲顺势低头.同他吻住.
一时间暖意自心中发散.驱散了满院早春寒意.
二月初一.好消息终于传來.
圣人下诏.令让太平公主同武驸马攸暨去蒲州安置.终于将她打发出了长安.
遇刺同时.圣人还命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守礼为豳州刺史.原左羽林大将军岐王隆范为左卫率.原右羽林大将军薛王隆业为右卫率.这样一來.两位最有可能为太子的皇子离京.而太子身边亦多了军士护卫.
太平同李隆基的这一战中.圣人终究选了儿子.放弃了妹子.
二月初二龙抬头.各家各户迎富贵果子.农人祭祀先祖三皇.准备春耕.圣人亦御驾亲耕、祭祀祈雨.
丹菲这几日却是忙着清点产业.都來不及和崔景钰多碰几次面.
她手头几个小庄子虽然分散.可是地肥物产多.她也不喊价.大的五万贯.小的三万贯.只要能尽快出手.还给经济百贯回扣.
经济得了好处.跑得飞快.想在京畿附近置产的人家又多.不过两三日.几个庄子就清了出去.
丹菲又把钱全部换成了飞券.拿匣子装好.然后开始清点嫁妆.
曹伯母忧心忡忡道:“婚礼总是要大办的.你是独女.沒得不声不响就嫁人的.哪怕崔四郎真的丢了官.他也还是崔家郎君呀.”
“我是不介意的.”丹菲道.“其实我早烦了长安里这些事.若是能早些走.大办不大办.又如何呢.”
“那这么多嫁妆怎么办.”曹三婶问.“那些新打的木器往哪里搁.”
“大不了先抬去崔家.人家可是清河崔氏.还腾不出几间屋子放新妇的嫁妆的.”
丹菲越不在意.两个婶娘越发愁.
正说着.阿礼匆匆跑來.道:“娘子.崔四郎來了.”
丹菲饮了杯中的橘茶.朝婶娘们欠身.提着裙子轻快地朝前堂而去.
崔景钰正在同曹家叔伯说话.两个长辈愁眉不展.反而衬得他十分气定神闲、从容自得.
见丹菲來了.叔伯们离去.留小两口说话.
崔景钰伸出手.丹菲依偎进他的怀里.两人静静地相拥了片刻.谁都沒说话.
后來还是崔景钰主动开口.道:“圣人命太子监国了.”
“真的.”丹菲双眼一亮.“也该了.不是我忤逆大胆.圣人做国君.确实不如太子來得合适.”
“你高兴什么.”崔景钰摸了摸她的耳朵.“为了让太平公主息怒.宋相和姚相都要受贬.过几日诏书就会下來了.”
丹菲平静地问:“那咱们去哪儿.”
崔景钰笑了.心中的抑郁瞬间烟消云散.
“太平公主恨得我要死.本想将我贬去岭南.太子说情.改为入川.为剑南道雒县县令.”
“挺好的呀.”丹菲道.“七品县令.我也能做个‘夫人’了.”
崔景钰自己倒是不介意这官职.横竖不过是暂时的.太子掌权后.随时都能将他调回來.只是要委屈丹菲.好不容易做了侯府千金.锦衣玉食地日子沒过半年.就又要跟着自己千里奔波.
“巴蜀之地.人杰地灵.三国争霸时期出了多少英雄豪杰.”丹菲浑然不觉崔景钰的心思.自顾算着.一脸向往.“川中历來富庶.风调雨顺.我们可以置个大庄子.过一过乡居生活.嗯.得空还得去造访名人故居.访一访奇山秀水.都说峨嵋天下秀.青城洞天福地.香火极灵验.一定要去拜一拜.”
崔景钰对时局的担忧和迷茫.以及对未來的不确定.都在丹菲絮絮的话语声中逐渐瓦解.消散.
他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不论去何处.总有个自己爱的人陪在身边.时运再多波折.看着她的笑.就不觉得苦了.
过了数日.贬谪的诏令下來了.崔景钰果真被贬去剑南道.为雒县县令.
虽说是县令.然雒县属州治.富庶清平.是个好地方.不论崔府还是曹府.对此都显得心平气和.
段义云平叛获胜.返回长安.李隆基将他们叫到平康坊去喝酒.各个烂醉如泥.
“太子许诺我将來封侯拜相.”崔景钰笑道.“他赢得不够痛快.赶走了太平一个.却也赔上了好几个.”
现在唯一的麻烦事是.诏令下得急.限崔景钰七日内就要启程.两人要是想在长安完婚.就得仓促把婚事办了.
丹菲和崔景钰都觉得不用大办.反正心意在.有天地父母作证.礼成就好.可是再不大办.流程礼数总是要尽到的.这七日尾上有个中吉的日子.就选在了这日.崔家把聘礼送过去.曹家这边把嫁妆抬过來.新房也是布置着做个样子的.成亲后第二天丹菲就会跟着崔景钰西行入川.
于是崔曹两家这几日简直忙疯了.一边打点行囊.辞别友人同僚.一边还要广发喜帖.准备婚礼.
“我还真沒见过这么仓促的婚礼.简直像打仗一样.”刘玉锦一边唠叨着.一边帮着丹菲试穿喜服.
幸好礼服和头面是去年就准备好的.不至于仓促之中要去外面买.堂堂侯府嫁女.新妇沒一件体面的衣衫.那也太丢人了.
“差不多就行了.”丹菲摆手把梳头娘子打发走.“我待会儿还要去见两个庄头.现在正是春耕.事情多着呢.我走前一定要料理清楚.”
“难道往年沒有你打点.庄稼就种不成了.”刘玉锦把丹菲摁回了梳妆镜前.“成亲是女人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含糊不得.你无论如何要嫁得风风光光的.”
丹菲从镜子里打量着刘玉锦.见她比之前好了些.
“你同云郎谈过了吗.”
刘玉锦手执一柄牙梳.动作轻缓地帮丹菲梳着头.脸色冷淡道:“我们的事很复杂.一时谈不清楚.你也不用操心.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能处理.”
刘玉锦这么一说.丹菲也不好再问了.
确实.她们都已长大.各自婚嫁.刘玉锦都已为人母了.丹菲自觉.不便对她的生活多加置喙.刘玉锦有困难來问.她便帮.却是不会去主动打探干预了.
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旁人也都插不上手的.丹菲和段义云又有过一点过去.更该避嫌.假设如今孔华珍一腔真情地來问候丹菲和崔景钰的事.丹菲再是能体会她的好意.心里还是觉得膈应的.
想到此.丹菲不禁暗暗长叹.
再好的朋友.各自婚嫁后.都会有所疏远吧.从此以后.贴心的那个人.从手帕之交.换成了枕边的那个人了.
丹菲一阵失落.可是想到崔景钰.胸中涌出阵阵暖意.又让她转瞬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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