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头发又剪了?”我问她。我刚注意到她理的头发式样混帐极了。她说起过她小时外婆给她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但一天她给剪掉了,外婆后来大哭大闹着打她,好一段时间都不理不睬她。这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头发剪了就剪了,为什么闹得像一个家庭矛盾。
“不要你管。”她说。她有时候很能怄人,她的确很能怄人。她一直说我嫁不到一个好男人,以致我一直当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多么希望我是外婆所说的在渔船上捡的。
“男人全是伪君子,全是卑鄙的家伙。你这一辈子看见浩太便要交付一生。你相信我的话好了,孩子可以晚点生。”
“可你当年也是未婚就生下我的,况且父亲还不在你身边。”
一声不响,可她在仔细听。我看她想是在仔细听。只要你跟她说些什么,她总是仔细听着。好笑的是,有一半时间我都不懂得母亲究竟听不听我说的话。她跟我的思路完全是两码事,不知怎的我的兴致上来了。
“你遇到的大都伪君子,就拿那个阿轩来说吧……你瞧瞧他的那副模样儿。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以前骗过女人的钱,这种男人我最看不起了。你以前还咒骂他来着,我不知你们怎么又到一处了。我发誓你一定会找到比阿轩还好的。”我说。
“飞鸿,我解释不清楚,我解释不清楚。”
她把身子整个儿压在那里,含糊不清地说,所以我听不清她说的。
“什么?”我说。“我听不清你说的话。”
“你不喜欢看不惯我所有的事情。”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不由得更烦了。
“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呢?”
“因为你和你父亲一样,我永远不知你们想的是什么?”
我心里想,如果你知道也许你就不会让父亲抛弃了。
有时我对着镜子,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对着镜子也想像到我老了也会变成母亲那样的颓丧,有些不寒而栗,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在十六岁,十五岁,或者更小就已经时常说她那时比我还要招男人,从她的述说中,她那时也很会喝酒,毫无节制,她耽于逸乐,她认为生活就是这样,女人应该学会享乐,子女只是她放荡后的一种结果,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女人,要把握好一生最美好的岁月。要会花男人,让男人在你身上花钱,这是我伟大大母亲对我的教育。
一个多月后,她打来电话到家里找我,我乘了一个多小时的出租车从浦东来到古北她的家,她光艳夺目又疲惫憔悴,母亲在我印象中又衰老了,她的眼圈比上次看到的大了许多,显得更空洞,每次看到她总觉得她又比上次老了一次,女人真是容易老,我那时就已经叹喟了。
因为她的衰老,我的恨意减了。我们相对站了一会,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不知是谁先说话的,总之经过一段长长的沉默,我和她相处总有些难堪的沉默。她哆嗦地取出一支烟,然后用打火机点上,她的手有些颤动,竟被烫了一下。我四处看了一眼,递了烟灰缸过去。我看到她的手有着干枯的皱纹,食指和中指上面还留下一些焦黄的痕迹。
“我不知你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你被烫过一次,不知你还要这样。我经历过无数次的伤害,才懂男人,希望你不要这么幼稚,早知我当初不会生下你,你的生存只是为了告诉我的荒唐。在我这一生中,生下了你让我后悔莫及。那时我才十六岁,我还不懂事,还不懂男人,还不懂结婚的意义。看到你,我就感到我变老了。我的青春已不知去向。我遇见了你的父亲,就让他毁了我的一生。”她时常唠叨地讲述她整个堕落过程正是遇到我的父亲。那个形象每次都持续着,每一个细微的细节也在我的眼前,正像无数次看一个重复的故事片。
“十几年了。”她说下去。“十几年了。”母亲也始终都是一个沧桑落寞的人,十九岁离家,亲生的女儿几年不见一面,生疏得像陌路人。在日本伤痕累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诉说。她最向往的是完美家庭,可是感情路上屡遭挫折,至今孑然一身。她被男人骗过钱,依然向往爱情。母亲经常有不同的恋爱,每一次都十分仓促,每一次失恋都会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歇斯底理,那声线十分恐怖,高一声,低一声,我有时希望她不是我的母亲,可在生理意义上她是。她的鬼哭狼嚎在暗夜里听来,毛骨悴然。仿佛被人骗财骗色,我奇怪当初父亲怎么肯要她,她除却风骚一点,她一无是处,而父亲是颇有品味的人,他虽然不是好父亲,却是一个好男人。次数多了,我自然见怪不怪了,柔声细气地安慰她。老天,我尚需母爱来抚慰,她却比我更像个孩子。
母亲一直是我的噩梦,我甚或于逃避与她有关的一切一切,我怕像她那样的生活,一段时间我甚或至怀疑她是否吸食毒品。她瘦得很厉害,两腮下陷,两只手青筋都暴出来,像枯萎的树干。她有着妄想症,以为别人都想害她,都想她的钱,她的枕头下面藏匿了一把枪,她说必要时她要自卫。在大陆,私藏枪支是犯法的,我想她一定疯了。那天她在我面前摆弄着那把枪,我盯着她不可思议的动作,真怕她擦枪走火,她总是会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上天想让谁消亡,必先让他疯狂!以后的事或许验证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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