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了，那天我收到外祖父让表妹给我发的一封短信。
飞鸿：
假如你打算近期内愿意和浩太来看看外公的话，我将很高兴你们来，前段时间我的支气管炎发作得很厉害，大夫都没想到我能够渡过难关，我现在好多了。
外公短信里表达渴望见到外孙女的思亲之情。
上回见到外公时，他还健康，腰板直挺挺的。
“外祖父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他似乎觉得心脏状况不佳。”我收到短信时对浩太说。外祖父的姐姐就是有一天觉得心脏不适，自己还没走到医院就去世了，她没有给任何一个人带来过麻烦。
“我对他的心脏是不太放心。”
第二天我们去看他，进了大门，外祖父还坐在那个藤椅上，他头戴便帽，肩上围着一条我给他织成的围巾，他的样子有些邋遢，由于脾气很暴躁，年轻时就被村里人称为大胡子，听起来像和海盗有关联的。他的堂兄弟会武功，往往一声断喝能把人吓得避退三舍。他老了让外人看起来很古怪，退休之后几乎不出大门，只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下下棋，听听评书。前几年参加了一个退休工人的象棋比赛，他得了第四名，之后，他还不服气地讲，当时他没有发挥最好的状态。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当我进来时，眼光便停留在我的脸上，看出外公一直在等待着我回来。
“浩太呢？”他正问着，浩太进来了，喊了一声外公。我再见他觉得他的身体已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人已明显地苍老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而且说话要喘息一会儿。我不知外公到了这个岁数是否十分怕死，人性的怯弱而让我感到窘迫。
“外公你一直没有亏待过别人，没理由不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么长，我的家人都活到了八十几岁。中国皇帝都叫万岁，其实谁都明白他们活不到一万岁，这都是自欺其人。”
外公又和往常一样，讲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又放心了，看样子，他状态还好，没有我预料的那么糟糕。
我不知没有外公的童年我会是什么样子，年青时的他也爱吼两嗓子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我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小时候一直在这里，在这里学会了骑自行车。提起学自行车，还要感谢我伟大的外公，他一向会孜孜不倦地教导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吃亏。我学不会骑自行车，怕摔跤。外公却一针见血地说：“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怕痛，怕摔跟头，所以她一辈子做人都失败。”这句话让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不想像母亲这样，母亲一直是外公的反面教材，一直是几个姨妈奚落的对象。那几天我冒着小雨拼命地学车，就是为了外公说我像母亲一样以后会没用，可见母亲的伤痛留在我的阴暗的记忆里是多么的沉重。
“你妈妈现在还好吗？”
我低下头说：“她似乎脾气越来越坏，经常骂人，无缘无故的，我不知她为什么……很糟糕……”
外公叹息了一声，他说看到她心里就犯堵。
“你时常去看看她。”他又摇了摇头。
我在一个盥洗盆里放满了水，把头发浸在水里，一盆一盆换着水地洗着，然后我抬起头，将头发擦干，乱乱的披在脑后，仍有水渍从我脖子上流下来，流到我的领颈。
我把搪瓷杯子靠去水池边冲洗，穿上一件粗布外套。外公原本就是个脾气暴躁、刚愎自负的人，别人说什么都几乎充耳不闻。晚辈只能耐住性子，静静地等他唠叨.你纵有千般对的，也只能俯首帖耳装得像一个乖乖孙，才讨得他欢喜。我一直这么做，没有怎么忤逆过他，可他还说我不乖，跟云飞生错了性别。
午后，除下棋外，浩太陪外公下棋消磨着时间。
“飞鸿这么大好天气还憋在房间里？”
“是啊。”对外公来说，有人陪他下棋自是求之不得。不会下棋的人对下棋兴味索然。好在浩太会下几手，外公一边下着慢慢思考着。我出来煮了开水，给外公和浩太都泡了一杯茶放在他们身边。外公频频点头也不抬头，死死盯着棋盘。其实胜负基本大局已定，外公占着上风笃定制胜。然而他还在深思熟虑，对他来说，下棋是一种过程，并非是结局。往日，我常常悠然漫步在田野之间，路旁有我儿童嬉戏的回忆，我可以感受到这些记忆，犹如穿过几道田埂。
我们住的房间看白灰墙壁到处是黑乎乎的霉斑，窗台落了灰尘。我做了简单的晚饭，窗外快黑了下来，他们终于结束了棋局。
“好香的味道！”他说：“可以尝尝味道吗？我已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我揭开煤气炉上的锅盖，舀起一碗盛给浩太。
“外公的我给端过去了。”
“很不错，像妈妈煮的。”
“是的。”我说：“肚子饿了，反正什么都是美味了。”
“哪里。”
我把东西摆上餐桌，看着他一一吃得如此狼吞虎咽，我深感欣慰。我喜欢看他吃饭，认为再辛苦也值得。我问他喝不喝酒，他说想喝啤酒。我从冰箱拿出啤酒，又看他劫掠一空的碟盘，真可谓锐不可挡，男人到底是男人，吃饭风卷残云。
我端出一盘鱼，坐下来慢慢地吃着。我是喜欢做吃的东西，看到他这样吃确实很有成就感，我看着他的脸出神。
“以前在外念书时常常随便就吃一顿就了事了。”
“在外面吃的时候，常常吃面条或饺子什么的，有什么大餐大家一起猛吃。”
我一生最善良的时刻，并没有周石那么伟大要解放全人类，我只想到自己。同时我也要承认，我愚蠢得很，当时不仅没干成什么事情，丢盔卸甲地逃进大学城，一度将自己关得很紧。现在我认为，愚蠢是最大的罪孽。
但我认为浩太聪明、达观、多知，比之别人更堪信任。基于这种信念，我认为丧失了很多机会和别的男孩子约会都是值得的。
外公对我的教育是灌输我善良的思想。父亲却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的坏的动机和恒河沙数一样之多，却从未付之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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