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梅子盘腿坐在巨石上,腿间摊开稿纸正在执笔写着什么。柏榛好象很替她担心,说:“你呀,每次都是一个人呆在鬼崽岭上,就不怕鬼来抓你?”
梅子歪着脑袋,显得非常调皮地答道:“我才不信呢,世上哪来鬼呀,除非你来扮鬼让我活见鬼!”
“说到鬼,这里还真有鬼呢,没见过那个黑头巾女人吗?”柏榛四下张望一下,压低声音说:“她隔三岔五老是到这些石头堆里装神弄鬼,怪吓人的。”
“有时候一个人上鬼崽岭这种地方,的确有些害怕,看见她在,反而觉得心里踏实,而且有了一种亲切感。”梅子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很认真的。
“好像我也有这种感觉。”柏榛说着攀上巨石,手里的书展开来是本《读者》,犹疑地递与梅子,默不作声地勾下脑壳。
梅子触摸到书里有硬梆梆的东西,打开扉页,一封信掉在石窝窝里,捡起来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扫了一眼信皮,见是《诗歌月刊》编辑部寄来的,她知道又是退稿,也知道又是乔乐冒让柏榛捎来给她的。退稿她收得多了,打成包她都背不动了,却从未气馁过。只是她在教师和同学面前极爱面子,屡屡投搞从不敢把通讯地让出具校名,而是落款荞叶庄。由于农村邮政不发达,荞叶庄的每封来信不可能给送到各家各户,因此除了紧急的电报和快件,一般情况是送交村支部由村支书乔乐冒代收保管,能捎的就托人捎走,不能捎的支书亲自送上门。支书非常乐意此举,一来得了勤政为民的好名声,二来在收件人家里喝了酒得了实惠。梅子的退稿大多数让柏榛给捎来,乔支书也亲自上她家里送过好几回,父亲就失望了好几回。想到总是让父亲失望,梅子懊恼地将信揉作一团扔在脚边。
柏榛挨着她坐下,照例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沉默了。但他很快突发奇想,鼓励她多写写自己可爱的家乡,譬如神秘的鬼崽岭,美丽的湘水河畔,险峻奇雄的白云谷……依照他的意思是可以根据这些地方编一段白娘子与许仙一样的动人传说。梅子“噗哧”笑出声来,说这些地方穷山恶水的,不是涝就是旱,还美丽传说呢,写悲剧还差不多。她的嘲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这种痛,既为她对生养之地的淡漠隔阂,也为她对写作的盲目追求,便叹息地责备她总写和年龄不相符合的东西,不退稿才怪!她眉毛一挑,大声质问他怎么将神圣的爱情说成是东西!他茫然地解释他不知道爱情是什么,而她也不知道,只有叫它东西了。
若说完全茫然无知,似乎有失偏颇。柏榛在县城一中念书,而梅子就读于镇上中学。他每个星期从城里回来,最盼望见到的就是她,其次才是他的母亲,而且总喜欢给梅子讲些城里的奇闻趣事,给她从学校或县城的图书馆借些新潮刊物回来看。不仅如此,还经常节衣缩食攒些钱到新华书店买些时尚杂志送给她。归根结底说来,他喜欢和她在一起,从小就喜欢的了,只不过他尚未判断出这究竟是不是爱情。
抑或痴迷于诗歌吧,梅子关于爱情的了解明确多了,而且与诗联系起来了。她说爱情就是一首朦胧诗,并那么自以为是地特别引用一首《致橡树》作为阐释。似乎要求得某种佐证,她大大咧咧问:“柏榛,难道你内心对女孩子没有一丁点那种朦胧如诗的情愫或者说爱意?”
没想到她会问这样敏感的问题,柏榛心跳骤然加速,讷讷不能成言:“有、有啊。可、可是……”
“可是什么?”梅子追问。
柏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话自然而流畅了:“她总是高高在上,高得就象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每一次总是令我仰望,有好多心里话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说,我应该跟她说吗?”他面红耳赤地看着她。
梅子当然明白他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嫣然一笑,更带了一种顽皮地神情说:“那就别说,免得你胡言乱语,伤害未成年人。”
柏榛其实根本说不出令自己面红耳赤的那些话,梅子不让说。他求之不得,马上转开话题:“那好,我讲些菁菁校园里的青春故事给你听,也许可以当作校园文学的素材。”
梅子兴致盎然:“好呀。是男女同学的爱恋还是师生之间的情愫?听说,城里学校,很多早恋的呢!”
柏榛轻轻责怪:“又从哪里来的道听途说?我要讲的可是一个莘莘学子对社会的观察和思考,我们这个年纪,涉世不深,正是迷惘的一代。”
“我对社会的本质和现象,既不会观察又不会思考,心里所思所想既不复杂也不深刻,却足够纯情,所以弃其它文学体裁而择朦胧诗入手起家!”梅子手中的笔重重地敲打着稿纸上几个音符般跳跃的句子,看她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大概就是她的朦胧诗杰作吧。
柏榛凑上脑袋却读着艰难而生涩,苦笑着说:“说来说去,天底下只有你的诗、诗、诗,还是什么朦胧诗!我看那玩艺纯粹是无病乱呻吟。”
梅子认为这话不但是对缪斯之神的玷污,而且也是对她的诬蔑,愤怒地推他一把:“走开!我不想对牛弹琴!”不是畏惧梅子的愤怒而是尊重她的情感,柏榛被迫起身,但他意识到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和积极性,赶紧低头认错:“我,虽然不懂诗,但愿意俯首甘为——听诗牛。”
梅子当然明白他这是无心之过,是看她投稿屡屡失败替她着急才说出那样偏激的话,并不是真的有意伤害,所以她并不怀恨在心,而且很容易就被他逗笑了:“这话听起来有点诗意,我喜欢!”
她笑了,柏榛似乎还不放心,生怕她一噘嘴生气不理自己,就叫她坐着别动,继续写她的的朦胧诗。他跳下巨石,拔开灌木丛,采撷红花绿叶和竹枝柳条编织成一顶纤巧漂亮的小帽子,再攀上巨石,深深地鞠躬致歉:“廉颇负荆请罪,我为刚才的无病乱呻吟向你请罪!我送花冠想必更有新意吧!?”说着就轻轻柔柔地帮她戴在头上。
梅子丢了纸笔双手举过头顶抚摸着花冠,脸上充满了希望和自信:“正确地说,它应该是我荣誉的桂冠,总有一天,我会戴上诗歌的王者之桂冠。”
“你这小脑袋瓜,装满了名利思想!”柏榛的手指点戳一下她的额角,抬起头的霎那间,眼里闪过一丝惊疑,手拢在长着一圈绒毛的嘴巴上,与她悄悄耳语: “梅子,你看后面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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