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木和栀子老夫妻俩,一个歪倚在竹床上,一个斜靠着板床,面对面死守着沉默。一阵咳声落下去之后,栀子捂着胸口不安地说:
“欺负香椿孤儿寡母,我这良心上一点也过不去。”
“没办法呐,我也是无奈之举。这次要三个人,那两个都是大有来头的,说穿了只有一个活动指标。论文化考试,论讲课谁也比不过柏榛,冒哥欠我一个支书的人情,我让他帮着说了话。听说肖副镇长冲着我的异蛇酒也帮着打了招呼。再说梅子爱写文章,当老师最适合她了。”栋木点上竹节烟斗:
“没办法啊,只有柏榛替换得下,为了梅子出息,我们只好对不起他!”
“为打点这件事,你花钱了吧?”栀子被呛得又是一阵咳,举手挥走烟雾。
“一百多块,这件走后门的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讲。”栋木拿着烟斗往桌上用劲地一磕,火熄灭了。
栀子点点头,欣慰地说:“梅子也能挣钱了,家里的光景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你听,梅子在读书,学习做老师呢。”
栋木听着女儿的琅琅读书声,良心上的不安似乎得到一些慰藉,脸上露出一丝成功的笑意。女儿要当老师,他打算去跟女儿谈谈心,拉开房门看见木槿进了小横屋,就把身子缩了回来,他想,她去会谈得更好。
其实木槿是给梅子送信,上午打猪草时,杏花从村支部带来给她的,梅子参加考试不在家里,她搁在她屋里梳妆台上,这才记起送来。梅子接过信件,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明白是退稿,拆开信封,抽出稿子,装模作样看了又看,又是那句老话:
“杂志社叫我把文章修改一下就可以发表了。”
木槿不懂写文章,却关心地问:“梅子,今天试讲课上,孩子们听话吗?”
“听话,太好教了。还有柏榛一直在教室外,给我壮胆。”她把稿子和信皮一古脑儿塞进抽屉。
木槿惋惜地:“听他们说,柏榛讲得比你好,不知道为什么没考上,不然你们俩就——”
梅子得意地:“分数当场就打出来了。柏榛呀,真是没事找事,本来我不想考的,硬给他说动心了。结果呢,只取三个人,我得第三他屈居第四,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木槿姐,我当老师了,叫我哥送一件连衣裙给我,还有一双皮鞋,平后跟的,你没意见吧?”
“当然没意见,穿着总要像个老师的样子呢。还有,那辆凤凰自行车也送给你。“木槿祝福地:
“我希望你骑着凤凰变凤凰,飞出荞叶庄,飞出湘水河畔!”
“肯定要变金凤凰的,但自行车我不要,推着自行车上鬼崽岭那段上坡路好费劲的,还不如走着去。”梅子重新捧起那本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看见窗外有许多叶子从桃李树上纷纷落下来,她张开双臂做了个抒情式的朗诵姿式:“秋天到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木槿两手托腮凝神听着。
开学那天,梅子怀揣一张代课通知单到莲花坳小学教书。她不住校,中午在李校长家搭餐,每天早晚必经鬼崽岭,看见四周草艾蓬勃,深藏若海的,竟感觉置身于一个兀自荒凉的旷野,好在有柏榛,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或晴或雨,总是一面在山上放牛一面提着锄头畚箕挖土拾柴,或者拾些狗屎牛粪。他总是拍着胸脯说:“梅子,别慌,有我哩!”
梅子果真不慌了,恢复了天真的模样。有一次,她摸出薄荷香的白印花手绢捂住鼻子,给手一指:“有狗屎快去捡。”柏榛信以为真地跑过去,等他知道上当的时候,她已溜到前面的某个地方朝他开心地笑。他站在那里也傻傻地笑,并不气恼。她又向他挥动小手绢,待他挑起畚箕牵着牛追上去,她一下跑回自家院子,紧闭上篱门。看他垂头丧气而去,梅子头一低,有些过意不去了。
柏榛沮丧地往前走着,杏花肩着竹扒兀地从簇生蓬的苦竹丝里冒出来:
“柏榛,梅子给你闭门羹啦。她现在做老师了,你还是个放牛郎,狗屎娃,当然瞧不上你了。”
柏榛红着脸否认:“没有。”
“没有?”杏花言之凿凿:“她还哄你去捡狗屎,我扒柴时看见了。”
“你在哪里扒柴?我怎么没看见你?”柏榛有些慌了。
“你眼里没有我,当然看不见我!”杏花身影一闪,走开了。
柏榛听了这话并不惊喜,反而露出些许惶惑。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