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铮一路昏沉，半睡半醒，不知不觉中行至北京。
还是那幢五星级酒店，也还是那家颇负盛名的海鲜餐厅，贺铮同像熊一般肥壮的田副总相约会面。
酒过三巡之后，田副总点燃一支烟：“贺总呵，咱们多年不见了，为了表示对老朋友的情谊，你此番来北京的一切费用由我开销。”
贺铮淡淡一笑，心中十分明白，这位田副总如此先声表示慷慨，证实已经洞悉了自己的来意，意在礼下于人，促使自己识相知趣，免开尊口。
“你田总的一番心意我领了，要你破费可不敢当哟。”贺铮婉拒。
“老朋友了，不用客气。”田副总愈发盛情。
“既然是老朋友，我就当真不客气了。”贺铮干脆单刀直入，“我此次登门拜访，就是要同你这位老朋友恢复直接合作呵。”
田副总沉默了，闷头抽烟，仿佛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
贺铮也点燃一支烟，直直地望着田副总，耐心地期待着。
许久，田副总抬起头，神情十分坦诚：“贺总呵，你们中州的情况我非常清楚，你的来意我也很明白，但是，让我夹在中间很为难呀。”
贺铮面含微笑：“咱们是老朋友了，有什么难处？直说嘛。”
田副总似乎很沉重地叹口气：“我承认，我们之间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但是，这种合作的后果却是给你贺总带来了多年的不幸。为此，我一直都深感愧疚呵。”
贺铮轻描淡写：“此事已经过去了，再说，与你田副总并无直接关系，不用为此多虑。”
“不能不多虑呀。”田副总摇摇头，“我不是不想同你们恢复合作，我是怕再给你贺总惹来麻烦呵。”
“你不用为此担心。”贺铮表示胸有成竹，“此一时彼一时，没有十分把握，我也不会重蹈覆辙。”
田副总依然心意惶惶：“你们国营企业太多的清规戒律，我真是不敢再打交道了。”
“你这也是老眼光了。”贺铮似乎早有准备，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田副总：“请你过过目，这是我们国资局特批的文件，还在市纪委备了案。”
田副总接过文件认真阅看，神情十分惊讶：“你们的地方政府真是够开明，敢于明文规范销售回扣的行为，这在全国也是首开先河呀。”
“搞市场经济，就不能墨守成规。”贺铮有些自诩，“这也算是与时俱进嘛。”
田副总感慨：“真是意想不到。”
贺铮乘势进言：“怎么样，你田总现在该放心了吧？”
田副总马上敛住了感慨的情绪，仍旧为难地摇摇头：“还是不好办呵。”
贺铮追问：“你还有什么难处？”
田副总有些无奈：“不瞒你贺总，这十余年我同郑氏兄弟合作得很好，大家都是朋友，我不能过河拆桥呀。”
“我非常理解你田总的说法。”贺铮释然地笑了：“但是，我们中州的情况你田总也很清楚，郑氏兄弟不过是搞了一个暗渡陈仓的障眼法，实际上，贵公司多年来一直还是在使用我们中纺生产的毛纱。摒弃中间环节，恢复双方直接合作，于情于理都是无可非议，不存在过河拆桥呵。”
“你贺总这是在强人所难呐。”田副总依然不认可，“对于我来讲，可不管什么明修栈道和暗渡陈仓，只要合作愉快就不能坏了江湖规矩，不能对不起朋友。”
“你田总此言差矣。”贺铮晓以利害，“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同郑氏兄弟的合作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一旦中纺摆脱了郑氏兄弟的控制，你们之间也就再也无从合作了。你田总不早做筹划，如果事发突然还会直接影响贵公司的生产经营。”
田副总语塞了，黙黙地喝了一口酒。
贺铮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观察着对方的反映。
这是一场非常奇特的商业谈判。按常理，作为买方的田副总应该占据十分主动的位置，但是今天却陷入了夹缝之中左右为难。说心理话，这位田副总实在不愿意打破现有的格局，多年来顺风顺水，公私兼顾，皆大欢喜。然而，贺铮所言也是事实，一旦中纺从源头挣断了这条产销的链接，一切合作都将不复存在。况且，这个贺铮绝不是个软角色，如今重新走马上任，又加重了官场背景，肯定要同郑氏兄弟有一番较量。看来，要想保持现有的格局已经不可能了。贺铮说得对，要早做筹划。
田副总举起酒杯：“谢谢你贺总的提醒，我敬你一杯。”
贺铮举杯相迎：“田总别客气，老朋友了，坦诚相见嘛。”
双双一饮而尽。
田副总似乎心中有了对策，表现出老江湖的油滑：“贺总呵，你们中州的情况太复杂，我不想再同你和郑氏兄弟之间趟浑水了，免得大家伤了和气。我早做筹划也只能是另谋出路，你贺总千万别见怪呵。”
贺铮莫明地倏然发出爽朗的大笑。
田副总诧异：“你贺总何故发笑？”
贺铮收住笑声：“田总呵，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毛纺行业而言，长江以北的地区没有一家比得上中纺的规模和实力，也没有一家能够独立满足贵公司的需求。你田总要另谋出路也只得是同多家小毛纺厂合作，也许能够维持局面，但是供货时间和毛纱质量却是难以保证，你田总为此不仅要常年东奔西跑，还会麻烦不断。多年之前，我们双方之所以能够结成合作伙伴，不就是基于这些原因么？”
田副总又一次语塞了，闷头抽烟。
贺铮所言绝非虚诳，也恰恰戳中了田副总的要害。从历史上，长江以北地区纺织业就十分落后。计划经济时代，国家给予了重点扶持，中纺集团就是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改革开放以后，虽然情况有了改观，催生了大量的毛纺企业。但是，这些企业大多都是乡镇的私营体制，不仅规模较小，而且设备也都是陈旧的二手货，更缺乏技术力量和质量管理。最令人头疼的是，这些企业不讲商业信誉，根本不能保证供货的时间和数量，而且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往往在产品质量上弄虚作假，以次充好，以少充多。这种企业赖以生存的手段，仅仅是在经营上挖空心思，利用各种手段拉拢贿赂买方人员，用糖衣炮弹攻占市场，收效却是事半功倍。田副总喜欢这种企业的营销手段，同时也忌惮不守信誉的恶劣。因此，同郑氏兄弟的合作才最中下怀，既享受了私营企业的营销手段，又能利用中纺谋求公私兼顾的安全。如果直接同中纺合作，虽然也有销售回扣的收益，而且更能保证公私兼顾，但是心中总是感觉惴惴不安，同时也没有同郑天龙在一起的那般洒脱和肆无忌惮。
田副总面色悻然：“你贺总真是有备而来呀，前前后后都研究透了。”
贺铮轻松调侃：“我这叫做崔永元的节目——实话实说。”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坏了江湖规矩。”田副总依然不肯应允。
“请你田总放心，我们会在具体操作上给足你的理由。”贺铮紧逼不放。
田副总疑惑：“过河拆桥能有什么理由？”
“只要你田总点头，咱们再详细切磋嘛。”贺铮不急不躁。
田副总大睁着一双熊眼直直地盯视着贺铮，似乎心意有所松动。但是，思忖片刻之后怱然扯开话题，又一次举起酒杯：
“来，说话不能耽误喝酒，咱们老朋友多年不见了，今天可是要一醉方休呵。”
贺铮举杯奉陪：“好，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两个人又一次一饮而尽。
田副总放下酒杯，故意回避谈话，指着满桌的海鲜招呼：“不能光喝酒，还得放开胃口，这里的海鲜可都是珍品呀。”
说着，田副总取过一只硕大的蟹钳，一边剥弄一边把白嫩的蟹肉送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贺铮心中明白，这个田副总已经心猿意马，却又在游移不定，同时也是遮掩和推诿，既含蓄表示回绝，还另有某种期待。此时正是关键，到了该施以利欲诱惑的时刻。
贺铮从皮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十万元现金，黙然无声地放在田副总的面前。
田副总意外地瞪大眼睛：“贺总，你这是……？”
“十万元，小意思，请笑纳。”贺铮满脸含笑。
田副总欲收还拒：“无功不受禄，没有名堂的钱我可不能收呵。”
贺铮真诚解释：“踢足球还有个转会费，我请你田副总恢复合作总不能空手而来吧。”
田副总露出贪婪的笑容：“看来，你贺总也变得江湖了。”
贺铮自嘲：“醒悟的迟了，让你田总见笑。”
田副总难拒诱惑：“这么说，我是非得转会了？”
贺铮重申：“你我双方恢复合作，彼此都是非常有利”。
田副总似乎毅然决然地下了决心：“那好吧，这钱我收下。”
说着，田副总神色坦然地把钱装进了自己的皮包。
贺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兴奋地举起酒杯：“田总呵，我是真心感谢你的关照呵。”
田副总举杯相迎：“你贺总日后也不要小气哟。”
“你田总放心，一切按江湖规矩办。”贺铮信誓旦旦。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双双碰杯，再次一饮而尽。
气氛变得触洽，两个人欢意浓浓。
田副总再次点燃一支烟：“贺总呵，你怎样才能给我充足的理由呢？”
“欲擒故纵嘛。”贺铮早有腹案，“你给郑天虎下一个大额订单，交货期要求急些。郑天虎肯定要把订单转给我，还肯定会全力支持。我呢，不动声色，照单安排生产。等到了交货期限，我突然变脸，拒绝交货，打郑天虎一个措手不及。你照单催货，郑天虎无货可交，属于违约在先，你另谋出路也就理直气壮了。我呢，把货直接交送给你，你我两家从此恢复直接合作，顺理成章。”
“妙！实在大妙了！”田副总连连击案称妙，“你贺总真是厉害，如此一来，郑氏兄弟就像是哑巴吃黄连，心里叫苦，嘴上说不出。”
“对付郑氏兄弟，就要采取非常手段。”贺铮恨意无藏。
田副总推波助澜：“说来真是巧合，我手里真的有一个二百吨的大单。”
“太好了！”贺铮喜出望外，“咱们马上开始操作。”
这也算是天意相助，二百吨毛纱，刚好价值一千余万元，郑天虎要确保按期交货，最少也得先期偿付八百万元的生产资金，一下子就等于讨还了80％的欠款，中纺就此可以维持一个月的正常生产。届时直接交货给田副总，资金当即便可回笼，从此就能够纳入良性循环。至于郑天虎剩余的欠款，等待秋后算账也不迟了。
“我们两家也要签个合同。”田副总有些不放心，“千万别弄成鸡飞蛋打，如果耽误了我们公司的生产，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你田总放宽心。”贺铮也正中下怀，“我回去后马上拟好合同，快递给你。”
“见了你的合同，我立刻给郑天虎下订单。”田副总开始主动配合。
“好！”贺铮进一步叮嘱，“此事成败，关键在于保密。对于中纺，你同我单线联系，不能对其他人透露半点风声。”
“你贺总也放宽心，我是老江湖了嘛。”田副总一副老于世故的气派。
贺铮大功告成，心情非常舒畅，高高举起酒杯：“田总呵，为了老朋友久别重逢，为了我们双方恢复直接合作，干杯！”
田副总也显出异常兴奋：“干杯！”
两只酒杯相碰，发出悦耳的脆响，双双再一次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两个人四目对视，同时会意地发出畅快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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