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茹躺在ICU病房里，虽然口不能言，但意识是清醒的，她指着床头挂着的纸笔，拼命眨眼示意，护士递过来，赵亚茹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在纸上画着，“高主任，早点让我出去，我住不起，求你。”
高主任看了好久，没说话，第六天的时候，赵亚茹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分分钟都在淌钱的ICU病房。
还有很多人躺在那里，靠着呼吸机强行维持渐行渐远的生命残骸，马丽梅听说，一个80岁的老头已经在里面耗了一百多万，他有个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儿子。
投胎是一门学问，做什么人的父母是一门哲学。
这里是褫夺草根最后一丝血汗和希望的阿鼻地狱，其奢侈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家高级夜总会。
马丽梅深深感到自身的无能为力，每天傍晚看到护士送来的账单，她都要经历一次严酷的自我否定，多年来平静小老百姓日子积攒下来的内心安宁正被那一串串代表了金钱的数字逐次摧毁。
她总是一个人默默收起这账单，需要钱时只跟舅舅赵亚军说。
马长海自打第一天到医院，就从来没有关心过治疗所需的费用，好像那张薄薄的打印纸上埋着一颗子弹，看一眼就足以叫他毙命。他总是一脸愁容地对小舅子赵亚军诉苦，然后闲暇时跑去和别的病人家属侃大山，一两天之后，所有病人家属遇到马丽梅时都喊“马老师”。
为此，马丽梅在心中对父亲的不满愈发强烈，直到很久以后，马丽梅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清晨醒来，忽然对马长海曾经的懦弱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原本就是个懦弱的男人，只不过赵亚茹从不曾在马丽梅面前发泄过对丈夫的失望，所以这个父亲的形象是母亲苦心经营出来的。
赵亚茹哑着嗓子用微弱的声音问马丽梅这些天花了多少钱，马丽梅笑着嗔怪妈妈多虑，“人是最宝贵的，钱花了还能挣，想那个干啥？”
赵亚茹吃力地抻着嗓子，“都是从你舅舅那儿拿的钱吧？一笔笔都记好，要还的……”
赵亚茹在医院住了十八天，共计消费了97654块，虽然有社区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但是癌症病人的后续治疗——放疗、化疗，还要花多少钱，谁也不敢打包票，前面是一个无底洞，马丽梅连想都不敢想，只得眼一闭跳下去，过一天说一天。
马丽梅把赵亚茹接到她和卢少川的小窝，马长海住了几天之后，主动要求晚上回自己家，马丽梅没有挽留，她对父亲冷冷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开口和他说话。父亲马长海也黑着脸，对马丽梅爱答不理。只有亲戚朋友来看望赵亚茹时，他才露个笑脸。
张国庆来得勤，张国庆的老婆祝美丽来得更勤，隔三差五送汤水，但马丽梅看不惯她那张发面馒头脸，看到她那种假惺惺的笑就觉得恶心，真想揍她，可实在找不到比她脸更大的板砖，只得作罢。
一场大病，一个大手术，妈妈瘦了整整16斤，马丽梅瘦了10斤。
马丽梅按照少食多餐的医嘱，三小时做一次饭，夜里两次辅食，牛奶、豆浆或者汤粥。
赵亚茹缓慢地痊愈着。
这段日子是母女两个生命中最亲切的时光，在马丽梅的回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赵亚茹在她人生的最后三个月里，扮演了女儿、妹妹和闺蜜的角色，让马丽梅结结实实地宠溺了一把。
赵亚茹开始做化疗了，吃一种抗癌的胶囊，一个疗程吃一盒，一盒一千多。这种药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把赵亚茹脸上逐渐露出的红润重新击垮，在吃完第一盒药后，头发和眉毛全部掉光。
赵亚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自嘲，“这下子变成老尼姑了。”
掉发只是影响美观，但最难以忍受的是每天的呕吐，强烈的胃肠反应，让赵亚茹生不如死，她没有食欲，看见果汁都吐，任何美食对她都不复有新引力。赵亚茹性情大变，暴躁任性，动不动就摔东西，甚至歇斯底里，马丽梅都快不认识她了。
马丽梅给她炖鲫鱼汤，奶白色，撇干净了油，可赵亚茹看了一眼，还是厌弃，马丽梅一再坚持，赵亚茹失去了耐性，一反常态地把汤碗掼在地上。
马丽梅蹲在地上收拾，不责怪妈妈，照样又盛了一碗，端过来，用无声的坚定逼迫母亲喝下去。
有天夜里，赵亚茹忽然问马丽梅，“你现在幸福吗？”
马丽梅鼻子发酸，“幸福啊，每天和妈在一起，跟小时候一样。”
“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和少川好好过日子，才能有幸福。”
“我们一直，很好。”
女儿从小就是煮熟了的鸭子，一贯嘴硬，赵亚茹眼角滑下泪珠，心疼地把女儿抱在胸前。
马丽梅远远低估了妈妈的洞察力，赵亚茹早就发现了女儿女婿之间的尴尬，她趁着马丽梅出去买菜的时间，给卢少川打了电话，渴望从女婿那里获取些信息，但女婿和女儿像商量好了一样，守口如瓶。
趁着母亲睡觉时，马丽梅会上网，她对“红尘掮客”讲了自己多日来失踪的原因，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用他的细腻幽默一次次安慰了马丽梅，马丽梅心里暖暖的，愈发觉得离不开这个虚幻的“干爹”。
后来，自然而然地，马丽梅说出了自己婚姻触礁的秘密，毫无保留地。
“红尘掮客”很露骨地说：“你是个性感风骚的女人，一定给自己男人戴绿帽子了吧。”
“这是能对女儿说的话吗？太不要脸了！”马丽梅打出一行嗔怪的句子。
“性感风骚是褒扬，不是一般女人能配得上的，可惜你老公有眼无珠，不识金香玉。”
试问，这样恭维的话语，又有哪个女人不受用呢？马丽梅欣欣然，如饮美酒，所以当“干爹”提出和她视频时，马丽梅答应了。
马丽梅穿着白色小紫花睡衣的形象出现在视频里，当然她刻意调整了摄像头角度，对方只能看到她鼻子以下。
“红尘掮客”穿的也是家常的睡衣，他皮肤很白净，眉目间神采飞扬，像个儒雅的教授，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岁。
彼此笑了一声。
“红尘掮客”又说：“你的小嘴儿很性感，又饱满又红润，穿着睡衣看不出身材，你要不要……呵呵！”
“老不正经！”
“说正经的，你要是有朝一日红杏出墙，千万要记得：肥水不流外人田！”
……
试探性的暧昧欲言又止，恰到好处，马丽梅的心里有些痒，但旋即又笑自己神经，网友只是网友，仅此而已，难不成还真的能怎么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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