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传统政治文化的反讽
和当前流行的官场小说津津乐道地抒写传统政治文化对官场的影响不同，《老爷子》虽然也写到了传统政治文化与官场的关系，但这部小说展示的不是一般小说对传统政治文化的认同，而恰恰展现出一种反讽，在非常逼真的现实描写中体现了强烈的批判精神，这可以说是当前官场小说创作非常难得的“另类”，从严格意义上讲，这部小说已跳出了官场小说的樊篱，称得上一部警世小说。
朱金泰这部小说对传统政治文化与官场的纠结着墨颇多，体现出作家对官场和商场强烈的人文关怀。传统政治文化中包涵有许多封建主义的消极因素，如等级意识、特权思想、人治思想、官本位意识、权力意识等，这些形成了腐败滋生泛滥的土壤。当下流行的“官场小说”主要彰显的是传统政治文化中的等级政治、性政治和金钱政治。然而《老爷子》则力图消除这些消除因素。特别是对等级政治中的“退休综合症”、性政治和金钱政治的消解，表现得更有特色。
第一，退位高官“退休综合症”
《老爷子》第一次提出了“退休综合症”这一概念，并将视角投入到对这些退位高官的处境和心态特别是这一“退休综合症”的关怀上来，展示了对他们追求权力的强烈反讽。小说写到高重山刚退下来之后的心态时，写道：“政治，是一种能够锻炼官员智力的有氧运动，它可以不断刺激官员垂体激素的分泌和产生，使之保持兴奋，充满活力。一个政客离开了官场，犹如一个将军失去了战场，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借“老爷子”庄子白的话点出了高重山的这种心态正是“退休综合症”的反映，是权力惯性使然。深刻地揭示出像高重山这样的高官骨子里受传统政治文化消极因素的影响，自始就是把政治等同于权力。小说还这样写道：
“听说得这种退休综合症的还真不少。我老伴单位的副局长老夏，刚退下来的时候，很不习惯，总感觉坐立不安。后来他爱人看出了门道，便将每天买菜的单子拿给他审批，签字报销，你猜怎么着，这个老夏的综合症马上消失了，感觉每天有事可做，又变得充实起来。”唐如风给大家说个笑话。
这里作家故意以笑话的形式展示出来，意在讽刺这些处于退休综合症的高官们的无奈、无聊和滑稽可笑。朱金泰一反流行的官场小说热衷于把这些传统政治文化的消极面当作被展示的艺术元素，带着“欣赏”、“取悦”、“兜售”的心态来加工的做法，而是直指人物的内心，揭示“退休综合症”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对权力的迷恋。小说写道：
权力是毒品，上瘾，使人产生幻觉，它同样可以致命。指鹿为马是测试一个官员权力牢固度最快最直接的办法。鹿只会是鹿，绝不会是马，但在权力的挟持下，说它是马的人多了，它就成了马。
正是因为这种权力毒瘾，才导致退休综合症的发作。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作家实际上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那就是如何来关爱这群退休高官退休后的精神生活。权力的现实反差，精神上的空虚无聊，固然要靠他们自己去调整和充裕，但如果社会能够给他们以更多的关怀，或许可以作为疗救他们权力毒瘾的办法。
第二，从商界的视角对传统政治文化的反讽
过去人们往往把官员的腐败归结为金钱政治，其实，金钱政治不唯官场奉行，在商界甚至尤为盛行。《老爷子》匠心独运，建构了一个从商人的视角来观照现实官场，其现实批判力度和反讽意义更加鲜明。小说触目所及，告诉读者，在商人眼里，一个官员就是一座矿，里面蕴藏着形形色色的资源和宝物。一个精明的商人，就像一匹嗅觉敏锐的猎犬，对官员背后隐藏的资源，有着天生的敏感和不可抗拒的兴奋，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目标物。
小说通过房地产商人牛枝花，提出了一个“官场啃老族”的新名词：“家庭啃老族”遭人唾弃，“官场啃老族”遭人羡慕。如果说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是过期物质，那么，谁懂得这些资源的再生利用，谁就会收获惊喜。商人利用它，就会成为顺风顺水的财富寡头；政治新秀利用它，就会成为青云直上的官场黑马。
牛枝花对“官场啃老族”的“发明”，显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他长期观察官场的结果。小说中的牛枝花有一句名言，“腐败与利润成正比，官员越是腐败，庄典公司的利润就越大；官员越是清廉，他的利润空间就越小。”李北岳每次取笑他：牛枝花同志每天肯定都在家里给财神菩萨上香，心里念叨的一定是——菩萨啊，请你保佑这些官员全都腐败吧。
同样以玩笑的形式把商人那种阴暗的心态暴露无遗，这种对金钱政治的崇拜，甚至不惜以牺牲政治为代价，巴不得全天下的官员都腐败。这一赤祼祼的宣示，难道还不够令人警示吗？同时，小说采取这样一种反讽策略，正是对官员腐败的辛辣讽刺和无情批判。类似这样的反讽还有，如牛枝花面对许忆法这样的廉洁官员时，就不由得发出内心的感慨：
在商人的眼里，和官员打交道，就好比是玩女人；这女人越贱自然越容易上手，但是心里却越瞧不起她；倘若这女人很是正经，虽然偷不到腥，却依然对她充满好感和尊重。
这是一个唯恐官员不贪的无良商人的直白，揭示了我们的官员在这些商人眼里的真实地位和价值。与其说这些人是在用“糖衣炮弹”拉拢腐蚀我们的干部，让所有的官员都学李自成，不如说，真正让他们堕落为“李自成”的只能是他们自己。所以，小说中借以“老爷子”李大国的口说道：
“中国的男人，本来很多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从硝烟中走过来的战士很多是英雄，可惜很多被贪欲毁掉了。在女人和贪欲面前都没有毁掉的男人，被自己的爱好毁掉了。”
小说采取大量的语言反讽手法（另也有大量的情节反讽），既增强了小说的审美效果，以戏谑诙谐的笔调避免了那种“峻急板直的单一视镜”，“以大智若愚、佯谬、隐曲的方式，构成一个不那么透明的多重视镜”[ 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9-220页]，把多种矛盾因素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既有表面又有深度，既暧昧又透明，既使我们的注意力关注形式层次，又引导它投向内容层次。”[ 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第7页]在单一视镜向多重视镜的转换中，使读者产生新的审美体验；又传达出强烈的批判意识，让读者自觉体会到传统政治文化的消极因素对官场的侵蚀，产生一种深度忧思。
总之，《老爷子》集中展示了对影子权力腐败的深刻揭露，对普遍道德失守的忧思，对金钱与尊严的吊诡和博弈的思索以及对传统政治文化的反讽，成功地揭示了退位高官影子权力腐败的现象及其背后的根源，开拓了21世纪官场小说的警世新主流境界，也给我们当前反腐败提出了新的课题，其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值得引起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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