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去世时，我正念大学二年级，那年，他为我留下了一个苹果园。
那时天空绽放一种诡异的黄，逼迫我这么想：这世上某个角落，定有一个困惑，等待我去解答。于是，我报名参加了一次历史竞赛，题目是什么是苏格拉底的问答法。监考老师是个矮胖的中年女子，雪白的连衣裙，粉色内裤上绣着夏威夷沙滩的帆船，汹涌得我眼前发晕。
她大概会骂我该死，因为我拖时间的理由不多：我是英语系的，不该来参加历史考试。我本来打算去教学楼顶阳台收内裤的，走到一半，大概以为黑白试卷底下一定藏着答案，于是埋头撞进试场，乐衷于翻来覆去，弄出一些噪音，又迟迟不肯退出考场。
胖女人作出一些懒洋洋的表情，一味看着手表，冲着我“哼”两声。有时她也用香蕉般的大食指，抠鼻孔里的物体，趁我埋头解题时，又迅速将它们勾到讲台桌下檐的各种位置，每一次的位置都不一样。我惊叹这种记忆力，觉得它是一种大自然的次序，像枝头苹果，再茂密也不会叠压，没有使生活重复开去。
这时窗外是天的骨架，三座教学楼排出一个错别字，貌似甲骨文；夕阳脆蓝，云朵下操场上有人奔跑喊“传球”，又有人喊“下雨收衣服”。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教室里，就是这样一种无声对抗。我握笔的手心冒出一些水珠，悬挂在面前的“农夫果园”饮料瓶上，晰晰历历。
她很少见过这么坚韧的学生，把铅笔头舔光却写不出答案。刚开始时她用鼓励的目光注视我，后来就带着怒火，最后就剩懒洋洋了。每隔5分钟，蹲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左右交换一次，于是我要么只能看见船头，要么只能看见船尾，总之，摇摆而片面。我的目光随着那忽上忽下的帆船头转移到那对硕大的奶子，才发现它们正直直冲地指着墙上那面时钟，上面写着：16：59.
我觉得这是一种实证，苏格拉底对“问答”是这么理解：如果先别人一步想到那里，叫他一路跟下去，必然会中设好的陷阱。她本打算要我注意时间，可惜我的目光跟着那对高峰还没到墙壁，就在她的脸停滞了。那是一个肥肿的肉袋，像刚捏出的橡皮泥，膨胀且充满弹性。最惊奇的是那被不经意捏成○形的懒洋洋表情，我以前似乎也见过，但以前我不至于这么震惊。那时我正值长身子，每天只吃阉萝卜也能长三尺，生理上的忙碌使人无暇顾及惊讶，我就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了。
我知道这样的竞赛我是通不过的，但如果有补考，我准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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