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同志在部队的口碑极好,她一贯的作风是:对待同志如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冬天般严寒。她勤劳勇敢,热爱自由与和平,爱学习,有理想,有抱负,引用主席的话说,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缺点。遗憾的是,她的眼神总是空洞,空洞如漫漫的黑夜,自觉不自觉地令人恐慌。她拿到主席赠给她的诗时,用绣着红星的白色手绢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四个角包好,像珍藏圣物一样把它藏进自己贴胸口的上衣左边,又轻轻地朝胸口拍了拍,然后抬头伸手看着我说:“我的诗呢?”
我哑然,含糊应道:“正努力,好辛苦呢!”
她便松了口气,舒心而体谅地对我说:“不着急,慢慢来。”
小王同志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很罗曼蒂克又晓得体贴女性,虽然比她小两岁,等革命成功,她一定要嫁给我,共同奔赴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我喜悦有余。小王同志1.60的个头,腰细屁股大,三围处于黄金分割的比例;脸盘红润像婴儿;嘴唇薄薄像两片红纸;大大的丹凤眼,一年四季眯成一条缝,却掩盖不了妖眉;头戴一个绿色小军帽,一身黄军装,仔细一看,领子里头微微露出了粉红的衬底,藏在旧军装下害羞的模样,鲜艳的很。两个大辫子甩来甩去,很是可爱,雪山,草地,行军风餐露宿,炮火锋飞,她一点也不含糊,却始终维持着美丽的姿色,再说她也喜爱我的果园,算是志同道合,和这样勇敢又美丽的女同志结合,是骄傲的。那一夜我幸福到失眠,我想到那时我们可以在我的苹果园里举行盛大的婚礼,邀请毛主席和李政委等领导参加,那该有多么大的纪念意义啊!
夜里,我与她在草地上幽会,相互学习。秋天的夜泛着微凉,但是夜空很美。
我对她说:“主席让我当大伙的讲师!”
小王同志微笑着“这很好,”她说,“不过以后你看月亮的时间就少了。”
我知道她是高兴的,有一次我经过炊事班,见她正兴高采烈在跟同伴讲月亮里头的故事,讲西方的浪漫爱情故事,同伴们不信,她就急了,说:“不信你们去问他啊!”
现在我要上台讲课,内容与她讲的相差不大,总算可以为她证明了。
“以后马列主义更新大会就改名了,我得准备一本新册子,好好做笔记才行呢!”
小王同志边走边兴奋地说着。
过了午夜,空气变得稀薄。魔鬼的路上,豺狼猛兽在叫嚎,四周高大古怪的树木在前方映出了许多可怕的影子,挤得不留一点缝隙,我和小王同志不由地战栗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走出了这片林子,前方只有一条小泥路,路边的草地很宽阔,索然铺开,浓浓地盖着如另一个天,宇宙变成了两块浓度不同的纸板,如三明治一样,将我与小王同志闷闷地夹在中间。天空的星星却很明朗,而且数量极为惊人,像擦身的弹雨,光芒交错,匆忙令人体验不能停顿的充实,这光芒实在催促人勇敢,我心头怎么有一种不能停顿的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最近我老是觉得,我与小王同志的事情属于幻想或者虚构,但晚上看来,如果星星是真实的,我和小王同志一定也是真实的。
“汤姆,你看!”小王同志高兴挥手。我顺着那方向望去,敌军的营地如磷火般在原处闪耀,密密麻麻,令人窒息,在那上空,也有密密麻麻的一堆,是恒星组成的巨大星群,大如银色的旋涡,是银河。
“帝国主义是万恶之源,同志,我要是掉进银河,你会不会跳下来救我?”小王同志神秘地问。我父辈对我说过:女人在特定的情况下会问一些古怪的问题,它们常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未曾离开过果园,也不屑出去,所以都不是实践者,只知道代代相传这些言语,却不知是何意思,而我却对这里充满了疑问。小王同志望着我,我遥望着银河,觉得它由178250036颗恒星组成,不是更多,就是更少,误差主要产生于大气能见度。
小王同志的问题很专业,浪漫主义者也早备好了与之匹配的答案,千百年来不许变!这个问题又很及时,值得思考,明天我将上任为讲师,难免在课堂上许多女同志会问同样的问题,毕竟浪漫主义不能搞纯理论,要解决一些实际性的问题,否则就成了空谈,就是糟粕。于是从各种角度,我似乎都得给她一个答复。
我摇头:“打倒土豪劣绅,不会的。”
小王同志愣了一下,五官停止了运作,恢复原貌后,眼睛已经小了一半,跟猫似的眯着,要把我看扁,我感觉她有些失望。
“要改造思想,那是为什么呢?” 她说。
我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把左倾冒险主义彻底逼进死胡同,这个,同志,我不会游泳呢!”
小王同志很体谅地点头说:“非常时期要想尽办法统一民族民主战线,你不早说,那是不应该的。”
她雪白的脸像一朵银色的花,一团清凉的磷火,淡淡燎原,那银色下面似乎压着什么,很欢快地跳跃着,仿佛有一泻千里,席卷所有的气势,都被她那冰凌的下巴勾住,一种跃跃欲试而不能的闷热。
我死后,许多学者就我流派问题,要将我归类。商讨后最终一致决定把我定为早期淳朴浪漫主义者,等级为菜鸟,不成熟指数为五星,野史上记载的这一夜我对王姑娘的回答就是最好的证据,足以证明我的非常不地道,是整个浪漫主义成熟和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具有历史的必然性。所谓的必然却促成了一个很偶然,一向严谨的他们犯了一个很突然的错误,导致建国后最大的冤案,我并不是什么早期淳朴浪漫主义者,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农夫。他们说我是菜鸟,无疑是嫌我老土,可一个农夫还能怎么?首先他们把浪漫主义者五个字加我身上就无根据,不过是因为我爱看月亮,那只是出于对果园的思念,一个外出的农民思念自己的田园,很正常。至于那夜我对小王同志的回答,又是多么诚实!几万年前我的果园还是沧海,我的祖先还是渔夫,也许他能毫不迟疑说会跳下银河救她。我在小王同志面前,竟没学会撒谎,一直坦荡荡。
我想小王同志一定能理解的,既然已经决定共度余生,缺失一点形式上的甜蜜不影响什么,我始终相信,战争年代里形成的伟大友谊是坚不可摧的。然而我终究是不能彻底了解女人,小王同志嘴上说理解万岁,可那一夜后却好几日不与我说话,吃饭时见了我,能躲就躲,我猜想,她必定是生气了。由此我得出结论:女人是要定罗曼蒂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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