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姑娘终于来电话了。
旧式的黄色窗帘白云背后的初冬蓝天,阳光透过夹缝,懒洋洋洒在老电视机上。我躲在房东的被窝里,伸手去抓话筒,抓这根氧气管,苦恼与成绩都要向那边倾吐。这一串如风铃般悦耳的电话铃声,它无可比拟地成为我的无穷宇宙,一次次把我推向喜悦路口。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勇敢,不再相信真实与世界的颜色,或者真的屈服了成长,带着茫然双手走在浩瀚人海,被迫百口莫辩的澄清,唯一能分辨的就是自己这熟悉的心跳的节奏。
“躺哪里吗?”她听见我鼻子靠近话筒的气息,就立刻问道。
每日清晨,我把自己弄醒,听到房东夫妇出门的声音后,就偷偷得溜进他们的房间,钻进被窝假装自己还没醒。
“房东的床上。他们卖笋去了。”
“胆子这么大啊。”
“没办法,只有这房间有电话,谁叫我这么渴望听到某人的声音!”我洋洋自得。
她很配合,也不说话,来了一段习惯性的停顿,像在思考与回味,留给空气许多暧昧。
“啊,恩恩,恩咳恩咳恩咳,恩,有没有裸睡吗?”她笑。
“有啊,健康着呢!”
她就嘿嘿不说话了。
今天我们聊了很多,我甚至竟大了胆子,毫无顾忌与她谈论起过去的事。过去无非就一件事——就是高三那个晚上遭她拒绝的告白。它是我心头的芥蒂,是吞噬尊严的虫虱。我问她当日为何拒绝我,可还未等她开口,我就打断了她。我突然觉得只要是未来还有希望的事,我就不必逼别人说出个不愉快的理由,造成彼此的隔阂。她也同意地保持沉默了。后来她说:“你寄的磁带我收到了。”
“好听吗?”
“怎么这么悲伤?每首歌都一样。”
“可是我很喜欢。”
“我不喜欢。”她在电话那头反驳。
我意识到这样美妙的清晨可能又要被一场争论破坏,就赶紧喊“停”了。“不用争,我喜欢的,你自然不喜欢。”
她生气:“干吗那么绝对啊!就是一种感觉嘛!我不喜欢太悲情的东西啊!”
后来,她就给我出了道难题:“唱首歌给我听,好吗?”
音乐可以传递一切,我想,电话也许会扭曲了我声音,但大致影响不了情绪罢!我有几多情绪呢!何况最近迷上了倾吐。让一个人听自己的热烈表达,却看不见她的脸,这是多么刺激幻觉的一件事!有什么需要澄清?尽管煽动与怂恿罢!什么歌?我的脑子在飞转。
“既然你坚持立场,说他的歌好听,你就唱吧!俺扛得住。”她说。
我抱着话筒,唱了一首《你连笑起来都不快乐》。完了我也没打算听到对方什么感想,因为我了解她这人,对人没有许多褒贬。可是过了好几分钟,电话那头一直就没有半点声响。我喊了半天,还是没反应。
“喂,你还在吗,说话呀!”我焦急地冲着电话叫着。
我知道她还在,只是屏住呼吸不说话,一个劲喘气。一会儿,她就挂电话了。
她这是怎么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一次令人畅快的对话。我知道骗不了自己,装作洒脱与她侃侃而谈从前,破坏暧昧,往后只会更加地想念她,只能更加辛苦去营造我迷恋的气氛。但至少今天,我敢直直地面对挫折,也突然轻了不少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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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回忆过去(11月14日 晴)
交往越久,我的心态越趋于平和。我想她也是如此罢!前几日收到她的来信,发现她不再摘录杂志上的诗了,而是真真实实地收集这几日的感受。我拿起笔,给她写了回信:
电话多了,信就少了,真难得还能读到你写的字。最近老听你说生活中的小追忆与小感受。而我觉得最有趣的事,是闭上眼睛想一想你童年“在雪下藏暖水袋”的事,在你看来它也许平淡无奇,可在我眼里却那么生趣,仿佛当时自己也在场一般。那个站在雪中的小姑娘该有多可爱呀!
说到过去,我也是那么怀念。记得小时候,我集了许多书,哈哈,但你知道我集书的方法吗?不是像别人一样去书店买或者用什么玩具或好吃的与人交换,而是赌博。你一定是不相信了,没错,就是赌博,那时,一群男孩聚到一起,在一副扑克牌四周围成一圈,像大人一样装模作样分出庄家,顺门,逆门,侧门。而我们的“赌本”也是多样的,有我们海边人用来捆蟹脚的橡皮筋,各种颜色,红,黄,黑,还有少见的白皮筋;有自己折的纸包,也有一些你定也见过的儿时的卡片。当然还有各色各样的书籍,押下的书不分种类,一律以厚度为衡量。有城里流传出来的《一灯法师》连环画,也有小伙伴们从生产大队的公共图书所里的有借无还的《半月谈》或《少男少女》(他们可真是执着的家伙,有段时间我几乎在赌桌上看见了这两个杂志的全套系列);也有一些乡土文人写的,卖不出去的文摘语录;甚至还有如今的市面上再也见不到的旧版世界名著,比如《少年维特的烦恼》,《茶花女》等等。
因为我长期牌运甚佳,所以慢慢地就成了一个书籍收藏家啦!什么《红楼梦》,《西厢记》,《巨人传》,《黄金时代》,简直无所不有!可惜经过几次搬家,这些“收藏品”丢的丢,缺的缺,几乎一本也没剩下,都成我的印象派了。而这些书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本名叫《近代中国50年中短篇小说集》,它可真不是一本等闲的书!就它的扉页,上面印满了各样的红色私章,代表了它曾经每一个短暂的拥有者。你无法想象在那样偏远的山村,人对书籍如此强烈的“占有欲”。我便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更喜欢在赌桌上将它占有,你可不要嘲笑我这个小赌徒,我偏好这种占有方式有自己的理由:因为我小,所以还不够资格拥有一枚刻有自己姓名的私章。也正是由于年纪小的缘故,我对书籍的看法也只能停留在以厚度论优劣的层次(谁写得长谁厉害,不是嘛?)——我从来对它们的内容不感兴趣。就像很多名酒藏家,并非真的为了品酒为去买酒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本小说集里读到了一篇名为《小魏的江山》文章,它的内容真的打动了我,那一刻我甚至连写作的冲动都有了。那故事很简单,我到今天还能说出它的主要情节来,讲的是“混混”小魏在监狱里争夺自己的“江山”,为尊严与面子而战的事情。
这书真是魅影!看完之后叫人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也马上写出什么故事来。这是太久以前的事了,直到高中,那“塑料鞋佬”逼我创作,我才发现自己不是块料,(不是块料?!今天我是怎么了?如此谦卑了!呵呵,生活委员,发现在你面前我都开始不喜欢自己了。)
有几回,为了寻找它的下落,我甚至跑了三个镇的旧书铺,渴望某人得到它又嫌它旧,再当废纸卖到旧书铺里去了。我站在书架前,像个等待就诊的病人热切盼望信任的医生的出现,为了在书海中可能乍然跃现的那片灰褐色书皮,眼膜都蒙上一层灰色了。然而结果总是一样。
真有意思,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它们都是我童年时的琐碎。而我恰恰是个念旧的人,拿起笔就说个没完了。这些简直可以说与你游览千山万水的经历来一样值得追忆,更重要的是,我这个怀旧之人也如待珍宝一样,不能等闲视之。
末了,我依然要感谢你的母亲。
我放下笔,脑袋暂时出现了片段的真空。太真实的感受让我突然想不起王姑娘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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