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除了繁重的劳作与沉闷的教育，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听听边区的广播。那个电台坐落在国统区与陕甘宁边区交界，原来是国民党军统戴笠建立的反动宣传机构，但是这阵子两党都在忙碌“抗日”的事，所以平常它只播放一些歌曲，如《难忘九一八》等等。但它吸引我的地方，不是音乐，也不是所谓的新奇天下大事，只是播音员的声音总是勾起我一种怀旧的情结。用小王同志的话说，她老是觉得那个播音员的说话语气十分亲切熟悉。然而它毕竟是20几岁的年轻声音，她又不能在脑海中找出对应的人。
下午的时候，陕北平原在强光照射下，所有人都懒洋洋不爱动，除了我与小王同志。我们爬上附近的山冈，那里有几到供战士训练的高低杠，她与我各自坐上一根，扭着屁股面对而坐。大风把外面的声音通通地吹向这边，那电波就在其中，只是突然新增的 “反共之幽默一刻”节目以及那怪腔调的“我”使我们都不习惯。
“戴军统初见我时很高兴，凡是吃喝应酬都带我去充门面。他请我吃饭以前，总要特地告诉客人‘明天你来吃饭时，陪客的是曾坐过共产党第三把交椅的风云人物’，我感觉无上光荣，下定决心要把手头的事情办好。这是应该的，我总是在想我的那些老同事们，老部下们，我很担忧他们的前路，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决心的。”
我明白这里的戴军统，就是国民党的戴笠，负责搞些特务训练班的活动，专门招收叛徒的。像这样的广播每天都有，但我每天都有不同的感受，像那本叫作《乡音》的杂志，不断地勾起我大脑皮层下的记忆。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谁？”
“就是那个害你我受批评的人。”我十分内疚，不好意思在小王面前提起张副主席这个名字。其实整件事最冤枉的人还是她，本来与她根本无关，只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就被牵连进来了。
“哦，原来是他！”小王同志感叹，“很少听你提起，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也不了解人，都是领导，我只是跟过他，就被扣上帽子了。”
小王同志不怪他，令我很惊讶。
“这可就是你不对了，要是以后解了放，有人问你跟过谁，看你样子，还说不出来了呢！总得留给记忆里一点故事吧？”
“故什么事呀，现在咱们政治路线都走不准了！看不看得见解放都有问题了！”
小王同志对我的消极很不满，把眼睛瞪得跟核桃一样，完全不顾陕北的风沙。“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
我懒洋洋仰面望天，说到过去，我还真有点怀念。那天，我得了李政委的提醒，去炊事班向小王同志要火柴，她却要求我给她讲果园的事。我讲得入神，她兴奋点头，我头一次看见她眼睛眨巴眨巴，好象宣布我与她是老朋友。所以等故事完结的时候，作为写情诗的回报，她要为我洗内裤。
“裤裤，洗洗？” 她用手指着我敏感的部位。
炊事班的人并不负责这一块，部队里有随军的不愁这事，光棍就干脆不穿，理由是湿热天气，训练打滚，什么地方屁股都要往上搁，换起来就很麻烦。
“部队布料紧缺，我的那件，让给别人了呢。”
我摊手拒绝了，因为我认为写情诗与洗内裤是两件完全相似的事，都妙在其中暧昧的他人无法参与的私密。我很乐意当面脱给她，但我觉得会有更妙的事要发生，所以在那神秘到来之前，保护形象胜过一切。
部队里有关于我的全部传说，她是怎么也不信的。“诗人可讲究了，看月亮那么浪漫，哪能不穿？”
这事传到了张副主席的耳里，他生气地拍桌子说：“刻意的，刻意的！那小子准是做戏呢！”
是呀，谁的一生不是在做戏呢？譬如我这么个缅怀过往的人，也说不准哪些珍视的记忆里也有掺假的成分。
张副主席就是气不过我说的那句“我的那件让给别人了”，他觉得就算部队布料富裕，我也不会穿的——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只有思想觉悟不高的人才会把我当成诗人来对待（我还真感激他的慧眼识劣马，但是他的“那么气愤”，我实在弄不明白）。
其实这事闹得有点过了。为了证明我无耻，他决定亲自到野外找材料为我做内裤。陕北除了黄沙什么也没有，到哪找布料？他带刀进入了蛮荒之地。恰巧路过一个村庄闹鼠疫，那些鼹鼠不咬庄稼，只咬一些老病伤残的家禽，搞得动物体系的第三世界伤痕累累。他实在看不下去，举着手术刀在空中乱舞，搞得鼠辈们有的成三脚，有的丢尾巴，就算怕了他。
因此，他成功论证陕北平原南北相距仅110公里的两个鼹鼠种群间的兽类地理物种形成假说；并用那些鼠皮为我织了一件世间罕见的内裤——穿上后，所有地表爬行类昆虫都躲我远远的。至于我愿意穿它的理由有两个：一，我是他手下。二，我非常好奇。
于是他便做了的定论：我当时是在小王同志面前做戏。
我听着身下流动的黄沙，整个人都仿佛被湮没了。那些美好的一去不回的过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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