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胆终于激怒了许多人,他们决定把我们绑在太阳底下,烤个半死,以示警戒。
天气越来越反常。冬天里燃起一把火,燃出一个小夏天。陕北冬日的阳光又参杂了太多的紫外线,每一刻都往人的脸上涂上一层黑。每日正午时,他们专门派人给我们喂过水,等到凉一些,领导们也扛来椅子,在阳光下一字排开。全体思想落后者像鸭子一样被赶出来,排成四列方阵,将我与王同志围在中央。按照议程,开始背诵党章之前,他们要听完干部对我们的教育,每天都一样的台词。
我与王同志每到这时就特别兴奋,像香港百得新街上最拉风的恋人,成了全场的焦点。
李政委率先开头,他呷了口水,卷起衣袖,指小王同志。
“张国焘你认识吗?”
“认识,我上个月就说过了呀!”关于这个问题,小王同志每次都很惊讶。
“很好,态度比较诚恳。你跟他什么关系?”
“同志关系。”
“你认为他犯了什么错误?”
“逃跑呗!”
“逃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背叛革命!”
“知道他为什么背叛革命吗?”
“因为他被西方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侵蚀了右脑。”
“怎么是右脑?”一旁的朱总司令生气地说。
“我听报纸上说,左脑只管人的吃喝拉撒,跟他走啥路线没关系呀!不能瞎冤枉它!”
大伙想笑又不敢笑。
李政委继续:“王同志,你以前是个好同志,马列主义对你都白教育了吗?要是有时刻警惕资本主义思想,怎会堕落到今天这地步?不罗嗦,你就像大伙列举一下张国焘的罪恶吧!”
“俺先喝口水!”小王同志提出要求。
一会儿一个勤务兵上来喂她水。
王同志喝了水,说:“这是无产阶级的“大畏精神”,明明大伙都已经不怪他了,他还跑!他跑啥呀?俺不认识张国焘,但他有这样的气质,背后一定有强大的精神系统,我们该如何称呼这个系统?”
大伙都愣住了,从前只听说过“大无畏精神”,哪来的“大畏精神”?
李政委假装平静:“什么系统?”
小王同志说:“不知道才问你,俺觉得他不该打仗,该去当演员,他演的多好,他说想见列宁,结果是想跑掉!”
今天我可大吃了一惊,没想到小王同志竟然对张副主席持了这样一中认知!这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的。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连我都觉得这张副主席演得逼真。
人群里有干部喊:“老李,少跟她废话!直接上板凳夹子!”
所谓的板凳夹子就两条板凳,一左一右,把脚按在中间,一边向上一边向下,轻则脱臼,重则骨折。
话还没说完,两个士兵已经扛来两条板凳了。
李政委拦住他们,说:“同志们,这是教育大会,不是严刑逼供,要是动不动就用板凳,明天我李特就要上美国的时代周刊了。”
教育者与被教育者都觉得有道理。
李政委走到我跟前,给了两个耳光,说:“张国焘跑后不久,你与她以借火柴为名,私下密谋沟通,是不是替他收集机密?”
“瞧您说的,这是哪的话。”我解释,“要是借火柴都有错,那你也有份那!那天我还先找的你!”
他顿时红了脸,说:“混帐,我能和你一样吗?”
过了正午,太阳越往西沉越大个,操场上热气和绳索让小王同志的额头直冒汗,她穿的格子衬衫与脊背粘为一体。几分钟以后,我听到了天空那边有奇怪的声响,像是成群的苍蝇,不一会儿,部队的防空警报就拉响了。
“日军的轰炸机群来了!”大伙慌张呼叫。
我军即刻进入警备状态,所有人全部退回防空洞,谁也没时间理被绑在柱子上的这两个人。
一个炸弹飞下来,正正落在她与我的中央。
奇怪的是,一直有强烈时间观念的她这时又不紧迫了,虽然只有几秒,她却不花心思在我身上,甚至没有问我到底爱不爱她,有多爱她,这些是她从来没问过的,连我的诗她也不关心了,只是闭上眼睛在享受日光。但我是开心的,弹片朝她脑袋飞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从没见过的眼神,热情乐观,仿似果园里被卡吕普索刚洒过湖水的花蕊。
格子衬衫不论什么样的款式,只要不大不小,就能显现出气质。那是种无所谓然的中性,我以为小王姑娘有一股帅气,像从台上垂直往下的陡峭,至今仍留于我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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