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高复,我还有一点补充:我的高复也在一面被磨得精光的凹透镜里,温度慢慢上升,水泥地里也有蒸汽上来,鼻子尽量夸张。时间渐渐地往后行走,我与我了解的大多人一样,与寂寞形成了博大的辨证。我对自己说,季节更替要有所思索才好,冬天的高复班是一种冰凉,我的肉体是漏的,风从肚子里吹进,又从脊背吹出,使我感觉就算立于原地也是在前进,那是物理学上的参照物。我与同学们顺路,我背起书包,向右转,起步走,他们也这么干,久了就有默契。但只要深入思考,就能看出他们与我的对立。比如初冬来时,我坚持王姑娘从前每日是穿一件兰色格子衬衫上学的,他们并不反对,因为谁都没见过她,至于她穿什么,就更少人爱与我争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怀疑,他们总怀疑一切,假装配合我,其实在心里暗笑。为了这无声的辩论,我便每日穿了一件兰色格子衬衫,流着鼻涕,低头行走在他们中间。
高复班的母亲节晚会,是为了给优秀生颁奖,我在这些日子里刻苦学习,考了个全班第四,学校邀请了许多家长前来观看,学校同样也邀请了我,却要我上台发表获奖感言,我感觉这是一种嘲弄,他们要看看我这件兰色格子做的国王的新衣,看我是不是可以确认我是真的喜爱裸体。既然这样,我的老毛病就犯了,干脆真的把自己脱了个光,跑上台去。那舞台搭得太豪华,我感觉任何卑鄙的上来,都可能变成光亮,任何丑的脆弱的都能被美化,这样神奇的地方,我恨不得也分身到台下去做自己的观众,欣赏自己的行为艺术。
我冲到台上,灯光火辣辣地刺眼,身体就燃烧了,脊背被汗水浸透,台下的掌声淹没了我的声音,使我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小弟弟瞬间就缩进了阴囊,再也察觉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我才突然清醒:自己被一个冰冷的黄昏包围,并且在这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已经呆了漫长的9个月,每一次考试都是班级的前五名,被列为学校的重点培养名单。日落以前,姑娘们在门后吐着白色水气,把不会做的数学练习题贴在我寝室的门上,上面写着‘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哑巴’,背后则写着用爱心纸写的联系地址,老师们在办公室里窃窃私语,讨论我将来考上重点该请谁吃酒。我住在振文路20号的楼顶,春天时偷吃了房东的两颗竹笋,踢炸了他四岁儿子的足球,夏天又弄坏了他的‘海鸥’牌黑白电视机。学校每个月考试后发奖学金,除了请客开销以外,我总是偷偷地留一部分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拖欠了房东半年的房租,我将这些钱攒起来,塞进旅行包底,等待哪天什么人突然光临,派上“神圣用场”,那时,我将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出手阔绰的绅士。
但是这人总是没来,而再优雅、再善辩的绅士独自长时间面对这些日子,都会发觉它们的冲击不容置喙,眼下的时势就是这样了。它们是深秋里的落叶,不论转身何处,都逃不开漏风的身体,只有擦着地面,听自己的声音,承认自己与四周所构置的强大的孤单真实。我没法避开它们太久,因为他们都是有发散性思维的人,觉得生活都许多种解法,每一次都统一选择了最热烈的那种。我先是排斥它,因为我的整个世界已沦陷在这伟大的悲伤的爱里,而爱的自身是要求寂静的;乃至后来在那深沉的爱里一无所获,它便迎合了我孤独的内心。
房东后来这么对我说:我从冰箱里捞出你留给我的房间钥匙,心想你一定是已经考上了北大,才这么嚣张,这样想就不生气了,怎么知道你竟然考个师院,做个臭老九!当时我要知道,房租一分也不会少的!后来我大学毕业后来,与他喝酒,他欢快与自己干杯,表明就算我没考上北大,他也没生气,他是乐观的。
Pink也是乐观,许多年后,她成了温州地区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在《温州晚报》上连载的回忆录中,就提到了高复这一段:那时候我对男主人公的仰慕,或许是某些更深层次的情愫,上课不看黑板,不听讲,成绩却很优秀,这样的高复班男生,对于我们女生来说当然是佩服的了。但对我而言,事情是这样的:当男主人公为我分析题目时,我本来看题目的眼睛转移到他的脸,本来在听讲题目的脑子转移到一片空白,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你们都知道我来自生活最深层,成长道路与笔风一样曲折,更了解奋斗的含义,高复自然要加油了。如果有导演像姜文这种,爱在戏里找原著作者“瞎”搅和,我想我回去扮演那枝青涩,是不很难的。
我坐在家里的抽水马桶上,手举报纸,觉得她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我却意外发现,当时的我也是乐观的。晚会刚刚开幕,冬日里久不落下的夜幕里,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如成堆的乌云包裹了我的视线与脚板,逼迫人扭曲身子,挥动双手,容入这片闷热的欢腾。我的困惑在夜幕背面,并没有因为这些疑点的增加而膨胀,反而越缩越小,最后就成了个黑豆一样的点,黏附一面云上。观众们鼓掌的时候,我的心跳出了喉咙,几乎要疯狂跳起舞来,只感觉全身一阵热血,像一个真正的国王,根本忘了校长给我的任务是获奖感言,抓住麦克风就激动地低吼:“感谢所有到场的母亲,我要唱歌了!我要唱歌了!我要用这里的灵溪话为大家演唱眼下最时髦的《流星花园》,献给所有到场的母亲们!...哦...陪你妈妈去看流星雨………”
胖校长当然不同意,他在大冬天里排练了夏季的时装表演,从各班挑出大奶美女滴着鼻涕训练了一个月,时刻准备上场,当然不能被我耽搁时间。她们就这么忽略我的存在,一个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裙,手拿网球拍,迫不及待冲了出来,各自甩着秀发,舞动起来。她们中有一个屁股超大,像一个特制的抽水马桶。那裙子在跳跃中几乎不能把它掩盖住,棉制的布料泡着汗水,映出一个她解答不出杨辉三角。白色T-shirt裹着半只雪白粗壮手臂,在夜空里颤抖,我断定那张求爱练习题就是她贴的,我决定先不交房租,用奖金请伊吃顿饭,再开个房间,把同样雪白的***射在她的脸蛋与镜片上。
校长按住激动的我,用坚硬的胡子扎我的脸,我的脸蛋有砂纸磨铁的感觉。他急忙把150元的奖金用红包包好,塞进我的衬衫口袋,请求我赶紧退场。
我想对他说NO,NO,又突然散失了勇气,我认为像我这么一个寂静的人本来不该有这样的勇气,我在台上就不应该。我并非真正的优秀,因为优秀的人绝不会抢着上台。思维间,我的麦克风已经落在另两个男生手里,他们穿着黑色长褂,与龙港二高的那位玫瑰花先生一样,皮肤黝的发亮,头发也黝的发亮,都是刺猬的形状。他们一左一右,手里敲着快板,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在台前讲述相声,台下掌声笑声一片。他们在平时也与我一样文雅寂静,在舞台上又能换了一个人似的,在后台腼腆地点完奖金后,跑到前台来释放青春活力,把一切理得有条不紊。他们才是真正的人才,哪怕将来从这里毕业出去了,也能干出许多有才华的事情。他们才是多面手,这里也正是培养多面手的地方,却不是供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
我手里拿着装有150元的红包,独自行走在昏黄的灯光里,觉得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摆脱一双心灵的捕手。这里的人几乎完全赞同王姑娘从前是穿一件兰色格子衬衫,我却突然很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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