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听说，能干有许多种解释法，像阿茶招了不干，或像我和麦克扬言会干很多的，都不在考虑范围。不幸我们寝室四人，除了石林，其他三人都落选了。白帆洒脱，跑到操场，对刚种下的树说：“树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借物喻人的深奥，我学不会，却还理不清，便独自来到教学楼顶楼阳台，吹吹风也不错。 这里很宽敞，中间是几根方柱，地面瓷砖是红色的，比阿茶跳楼那片，有情调的多。
我跳上了阳台边的围墙，点了烟仰面躺下。
我从前总以为世上最陡峭的莫过于情节，常腾出许多空来将它塞满，直到纪念日在时间轴上反复地无生气地嵌镶，才发现大多数的它们都是孤独无助的，落差很大。某时某地触发过我的快感，却不能维持连贯的从容。我又那么热爱忙碌，便乐意自以为麦克在我身边，好将我生命里空出的情节补上，但后来又懒洋洋地不愿给出隆重的缅怀，可能也是热爱忙碌的缘故罢。
如果不是，我愿意花时间营造见证他全部的场景，因为我是那么喜爱记录我们身边的忙碌，空一段都要发慌的。巧的是，我没有为此事烦恼过，因为麦克总是会出现在我不愿他出现的地方，比如现在。人说，这是孪生的缘故。
我望见他时，他的脑袋已经在房顶的水管边换了个姿势，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仿佛我不存在。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在意我，远远不如我在意他。
天空是飘飘然的蓝，没铺完的球场，是一阵焦灼的炭黑味道，最后都消失在尼古丁的气味里了。阳光是直射的，我的双眼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晕黑，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眼底，沉重的刺痛。
许久，我的情绪又激动了，海滩上的石头已经如冰块刺凉，预示清晨不远了，那月亮像爆米花似的弄出许多古怪形状来，青菜，萝卜，锤子，步枪，其中也有十八星旗，我冷不防想起埠头的巡捕房，那是一个庄严的地点，不由分说。
小的时候，我们去过那个地方，不过没什么快乐的回忆。那时我父亲是主张办实业的，虽然无从得知他的初衷，但我们一家就靠这个过活，我还记得它叫“天山糖果厂”，是晚清举人陈大富引荐的，因为他留过洋，懂一些国外的生产技术，后来又徘徊于上海等都市，思想较为激进，于是喊出“实业救国”口号，镇上是没人听的懂的，但最后他说，你们只要跟着我就可以发财了，于是大伙如热情高涨，有了许多作为。待到后来倒闭如鸟兽散，就剩我父亲一个了，用张大帅的话说，他是个爷们，因为他始终相信糖果厂有转亏为盈的希望，便一个扛下了烂摊子，结果家产败完，我母亲为此跑到厂里的糖桌上大哭闹了一阵，没有人会理她，那时她还年轻，听人说，她是美丽的。
巡捕房的人是不肯的，他们说总要有个商业罪名，这个在当时很时髦，也是西洋货。流行是大众的心理趋势，是挡不住的，既然时髦，每个人都渴望亲自用一用，于是所有人同意了。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给他人胡乱定一个好玩，还是需要有说服力的人出面。当时的大渔湾还在张天芳的老子张泉的手里，张泉赶惯了时髦，一听就拍手叫好，要的要的！凡事都得讲个法制，何况是西洋进口的！天大地大，没有规矩，哪有方圆，好玩意要虚心学习，不是吗？甲午战争就是惨痛的例子啊！于是我父亲的罪名是“商业诈骗”，惩罚手段赏他一个子弹。
但并非说杀就杀，起初惩罚只是关他20年。做下杀的决定令他尴尬过，因为我父亲有功名在身，他是一个秀才，随时都有中举的可能，以清朝律吏，有望得功名者都不可乱加刑。张泉虽是军阀，有革命的一套，可毕竟长在那里，脑子里还是有不开窍的地方，对旧俗一套，还是必恭必敬的。于是他要烦恼，不料背了骂名的陈大富不堪乡亲责备重负，见有个替死鬼，欢喜得唱起歌来，前来沟通，天上地下，文才滔滔，一下便令张泉折服。但事情仍不能隧陈大富的意，张泉还是有烦恼，理由是参谋官反对，历史可鉴：山东蓬莱有个叫吴佩孚，一方俊杰，出身秀才，考取功名屡次不利，结果弃笔从戎，又凭才学机智，平步官场，最后竟飑到了军阀司令。连曹昆也都拍手称道:“佩孚啊佩服！是佩孚就是佩服！不是佩孚怎么佩服！是佩孚怎么不佩服！”。一方佳话，张泉是有听闻的，秀才做将军，兵马乱世，一切皆有可能，难保我父亲放出来后不会有这样的神奇，到时他要遭殃。
显然参谋官是多虑了，陈大富这么觉得，于是笑着：“这样一来，不如放了吧，君不见，他还有两个儿子乎？难保他的大儿子将来也中举人，也要卷土重来。”
张泉两眼一瞪，感觉陈大富是在取笑他的怯懦，心情如秋天的落叶未经飘逸便迅速落地般不爽。
“小儿之见！煞风景！杀了！不像话！”他愤愤地说。
于是说这么干就这么干，行刑的是巡捕房的小伙子们，命令是张泉下的，但动手杀人的又不是他，所以我对张泉，也什么特别感觉。
那时我和我弟弟正花季，都很阳光，他的脾气火爆些，举着个石头直直冲进巡捕房砸人，我怎么也拦不住，结果两人都被抓了起来，关在巡捕房的一个小屋子里头，两天两夜，期间，我弟弟，也就是陈老二，用石头砸门，想尽各种办法。我尽自蹲在地上，思索人生的问题。我想，那个黑屋子我是不能忘记的，我母亲在外面苦苦相求，东长西短，生活琐碎，但我感觉那些时刻，她的存在与不存在并没有什么区别，给不了实在的安全。我恐怕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特别想过一些流浪的日子。
可是你瞧，我连近在眼前的官山岛都不愿去，这流浪的冲动也叫我太无法相信。
此刻，官山岛在月光里只是乌茫茫一片，像只巨大的乌鸦，让人感觉闷的慌，我想，那靠了岸船队正泊在风浪里摇摆，对岸的天和地，应该一样的安静罢，如果不是，我也是有兴奋的，我渐渐感觉脱离了自己，又感觉越发亲密。我从沙里坐起身来，不知脑子还装着什么，等阳光嵌入那乌鸦头的缺口，我可以沐浴凌晨的风。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