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两年，时间一点一滴在我心头流淌，我身上发生了些变化，天生的多愁善感在讨价还价中无知觉地如云散，起初时，若碰到叫不到客人或下雨的夜晚，我会一个人坐在雨里，望着天空发呆，后来渐渐次数少了，剩下一些偶然的情绪化，也是相当偶然的；身体方面，根据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在漫长的奔跑的日子，我的下半身演化得越发健壮，整个人像半座山。
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阳光很健美，我却想不到好的词描绘，并非它美的无法形容，而是我的脑袋长久不用，已经词穷。我独自坐在客栈门口等客，猜想大渔镇的人已经忘记我，也许那里的大帅也早换了人做，但我不敢肯定，因为有这方面的消息，岛上总是会有人传说的。而往往消息最灵通的，就是我这类拉车跑步人。但有一点我还是肯定的，那里墙上的我的头像一定早已被其他东西覆盖了，于是渐渐的，我蓄了胡子，丢了帽子，开始呼吸清新的空气。马路上有苹果叶书签的味道，泛黄迁徙种种。
局势好像还很乱，五四运动的消息传到南方，县城爱国学生自发走上街头，张贴标事，进行反帝爱国宣传。岛上人蛇混杂，各种理论思想在空气中碰撞，文化气氛也很浓，活动自然频繁，我记忆中，一般县城里有的，这里都会搞一搞。爱国学生、进步教师举行罢课，他们喊“废除二十一条！严厉抵制日货！”。
二十一条是哪二十一条？岛上的居民是不很清楚的，但县城喊，大家要跟着喊，况且这时已经不讲究“莫论国事”，倡导言论自由了。抵制日货是明朗的，日本人的龟船一直停在码头，用他们的破枪炮换我们的黄铜，运回去加工，制成优越十倍的好枪炮，再开船回来打我们，我鄙视这个国度。
不管怎么样，这些口号使我更孤单，生意也暗淡了许多，因为人们做事统一了，都一群人步行上街，叫车的很少，同行们说了许多坏话。但转机还是有的，听说不久以后，还有多名爱国师生从县城出发，前来岛上演出反帝反封建的文明戏，那时客人就很多。
除去运动和国事，最近的离奇传闻也很多，前几日听说，外面的陆地正在疯狂建造大船，说要替代目前正在岛上作业的小轮船，自我懂事起，这些小轮船就在海上来回，交换外面的日用品和岛上的黄铜，一日未停过。并且我听说这些大船是由南通“新时代”船行独家投资的，想必金山行早已不在了。
“伙计，去洋行。”
我正想着，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我说，一起来的是一阵迷人的香水味，是巴黎产的“那夜你好浓”，有钱的女人都涂这个。
“诶。”我把毛巾往脖子一甩，应着起身。
“你！”那女人惊讶的说。
我听声音熟悉，抬头看她，竟是那金山行那女人白雪，两年不见，她比从前更漂亮了，从头到脚都有不一样的气息，这气息是什么，我说不出来，反正很熟悉，混着西太平洋吹上来的盐湿，仿佛有一种穿梭的久远，有山有路，还有草丛，和青木板的潮涩，但必定要穿梭，否则就抓拿不到。我的脑袋像有蛇的行进路程，特爱捕捉温暖草丛下的秘密。于是迅速感觉那是气质，文化人特有的，因为重逢后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我便确定了她的变化，觉得现在大家都文明了。
我说要一个大洋，她从包里掏出了十个大洋塞进我口袋，眼睛红红的，她说老情人见面，她是非常激动的，心情像五月的飞花，洒落在淡淡的西子湖畔。我觉得她的悲伤是真实的，很深刻。
我们去了洋行，一路有说有笑，我得知金山行还在，老板就是她，还派人找过我几次；我还得知这几年她去读了书，她说自己一直很内疚，尽管知道我已经不在，但心里还是喜欢我的，觉得从前自己像土豹子，配不上我这秀才，就算在一起也没有共同语言，于是花钱去读了书，纯粹为了心理安慰罢！更惊讶的，她已经是新时代船行的掌柜刘禹的老婆。原来董掌柜死后，金山行依旧保持和新时代船行的生意往来，有一回刘禹亲自来金山行进铜，遇见了她，很是喜欢。恰巧小郭的妈妈在这个时候得病死去，两人就从商场伙伴变成了夫妻，张謇虽然反对，但当初他交给刘禹的小船行已经在后者手里不断壮大，最后竟成了独立的新时代船行，于是也奈何不了他，只好自认倒霉了，于是这女人成了小郭的继母。我还听说小郭中了举人，我当时无法知道，那一次，我的文章依旧排在第一，小郭排第二，张謇用了好多钱，又使我变成第二，其他类似的家长也有作为，结果我荣获第一百二十八，但也有张謇想不到的，小郭竟然放弃继续复习赶考，也放弃做官，管自己往巴黎旅游去了，太有个性了。
我想约白雪看戏，又发觉口袋里的银圆不够，她说没关系，知道我还活着她很开心，虽然那边还是黄大帅掌权，但局势已经缓和，有机会她一定设法把我弄回去，到时看电影的机会是有许多的，除了看电影，还要喝咖啡，英国人叫它coffee，还要一起去看海等等，说这是恋人要做的十件事，她很渴望那样的日子。给我做完两道情感测试题，很快这女人就说要回去了。
我本来我很想为她分析生活的本质是什么，但后来想想也算了，因为她自己可以去翻书，况且我也模糊了。只是欣喜若狂地拽口袋里十个银圆，偷偷地跑到巷子里，一个一个吹起来。之所以要偷偷，那是我最后剩的一点尊严，不愿人看到我如此开心的模样。这女人突然让我怀念起我久违的弟弟，径自许诺我一些生活，却不问我要什么，都来去匆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