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济南回来，心情惬然。离开官山岛一个多月，人在他乡，那个我暂时寄居的情色农庄，仿佛就是我的家一样，令我的心里时时惦记。我尤其想念小郭，一上码头，我就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我以为小郭会来码头接我，但我在人群中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却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白雪像一个受不了海风的贵妇，挽着飞卷的白色旗袍前摆，正在焦急的四处搜寻什么。
“是你。”我走近她身后。
“你回来了。”
“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都告诉我了，今天他有点事，所以我来了。这里人多，我赶紧走吧，我不想让农庄里的人看见。”
她说得有道理，不管是多出何种理由，白雪都没可能会与我单独地站立着，如果让刘禹，大家都有危险。我与她离开码头，又计划分头回农庄。事实上，她完全可以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就可以回去，但她一定是担忧我的安危了，因为我没有与她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一个多月，小郭编的借口可以瞒过其他人，却瞒不过她，在她的再三催追之下，小郭才说了真相。她只是很想确认我是否准时平安地回来。
我们在巷尾分手，走之前，那女人却紧紧地拽了我笔挺的西装一把。“你这副穿着回去，要引人怀疑吗？”
我大悟，幸亏她的提醒，要不然，假装了不少时日，我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文化人了。我伸手去脱，被那女人拦住。
“干什么，不是不能穿吗？”我不解地问。
白雪那雪白的腮帮冒出了红色，整个身体不由向我倾来，用一只手打在我的胸前，来回抚摸着西服前面的胸花。“让我多看一会儿。你今天这模样，就是常出现在我梦中的。不论如何，你在我心中总是这般潇洒。”
我没有说话。
我们回到农庄，晴朗无比的阳光从黑瓦上直照下来，整个院子都窗明几净，它显得格外地安静，不像我从前以为的那样，也不像我在济南时怀念的那样。突然不大适应了，一整天找不着小郭，我找来白雪，她说她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他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了，说是有点事要办。
“不要管他了。”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今天刘禹不在家，我想你能陪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抓着自己的脑袋。“什么日子？”
“今天是清明。”
我恍然大悟，我是三月初离开这里，整好一个月的时间，如今已经是清明了，难怪一路上山花红遍，泥路上脚印纷杂，全是人的气息。
“对，瞧我这脑袋！”我嘿嘿地笑。
“我想你陪我去上坟。”她说。
“上坟？上谁的坟？”我惊讶。
“董掌柜的。”
我听见她口中说出的字，不由自主地一惊，董掌柜的坟？他是我杀的，确切地说，是我们两个人合力杀的，为什么还要给他上坟？
“虽然我对他毫无感情，但毕竟，我与他曾是夫妻，如今他人已不在，去他的坟上除一下草，烧些纸钱，也是应该的。其实这几年，我从未去过，是因为你不在，我都没胆量过去，纪念正好你在，我的胆子也大了，你就与我一同去上柱香罢！”
我越发认为白雪是个通情理的女人，当日若非为了救我，她也不会亲手害死自己的丈夫，又使这事一直隐瞒在真相以外。现在她要去祭拜一下只能的丈夫，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好吧。”我说。
我问白雪董掌柜的坟在哪里，她说两年前便已经将他移葬到后山，正好农庄的后院有一条通往后山的路，我们与她直接从那里上去，这样可以避嫌。白雪准备好了纸钱与蜡烛，我们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阳光下，溪水把岩石涂了个光亮，像嵌了无数面镜子，正眼处还照得人睁不开眼，红色的是映山红，我们大渔人管它叫“开开花”，这里更靠近闽南，又管它叫“红腾子”，它们藏在岩石边，火把一般燃烧了山腰。再往前走，就闻到了松子的味道，前方是一片松林，风打着松针，沙沙作响。当我们走近，那松子的味道就混了杂草的湿涩。
我想这些都是不一样的颜色，但在我心中唯一提不起来的，那就是恨。这个季节里，人不能有的是就是恨，那该是种多么奢侈的情感。
“你没想过为你父母兄弟上柱香吗？”
“尸骨在哪都没人知道，光有心也不行。”
那女人没再说什么，我们到了山顶已是黄昏，官山岛与平安桥都在眼下方，夕阳洒在三官庙的黑瓦，使屋顶都泛了白，同样白色的还有庙里烧饭的轻烟；农庄里的竹林，被溪水划成了两半，像插了根银簪的妇人的头，上头晃动着几只晚归的麻雀。这情景触动我伤感的神经。
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小郭——正跪在一个新做的坟前，我用单只5.2视力的眼睛瞟去，那上面写着这么几个字：金山行老板陈老二之墓。
哈哈，原来我的弟弟躺在这里，看来小郭的确费尽心机将他找回来了！白雪与我一样惊讶，她只知道小郭出去办事，却不知道原来是办这事。怀念故友，啊哈，我也会，我这儿不是来看望老同事董掌柜了嘛，这很轻易就可以办到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示意白雪不要出声，因为我想听听他要对那个躺在坟墓里的人说点什么。
“挖虾米拢恩惊。”小郭说。
原来他们以前是用闽南话交流的。那走南闯北的弟弟会许多种方言，这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祖籍天津的小郭竟然也操一口流利的福建腔，大概是我弟弟教的。
我从小也在这一带长大，懂这句话的意思，意思是：我什么都不怕。他说得很好，很地道，那味道还远远超过酒楼里说书的福建人。不仅仅因为它的纯正的腔，我觉得还在于，说这话的人，心中一定还藏一股强大的力量，对于活着。而这力量，大概就来自这个躺在土堆里的人。
我想，他当日对我说的，那个“与他结伴而行的人”，恐怕就是我的弟弟陈老二吧！他当时问得如此暧昧，险些让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我无法再细细会议从前的日子，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在金山行敲舵，他却随着刘禹与我弟弟洽谈生意，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莫非一直以来，他把我当成陈老二的替身了！
“令母挖错。”我暗自咬牙说。（闽南话：我用小弟弟问候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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