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买了两件牛奶回来，进病房时，屋子里竟然多了两个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老的穿着朴素，一副老农民形象，大约是“凶犯”刘军的爷爷。小的穿戴整齐，显得文质彬彬，大约是勇娃的老师柳飞雪。
公公似乎正和刘军爷爷吵架，气冲冲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刘军爷爷却显得理不直、气不壮，畏畏缩缩地，一脸的可怜。柳老师则在旁边苍白地劝，婆婆也在床上招呼公公别大呼小叫，说人家讲理你就讲理，别一副没有水平的样子。
我将两件牛奶搬进病房，吵架的两人和劝架的都停了下来，柳飞雪看了看我，忙上前道：“你是赵勇妈妈吧？我是柳飞雪，赵勇的班主任。”
“是柳老师啊？哎哟，快坐快坐！你看我，勇娃读你班都快两年了，我都没上学校访访你，真是不好意思！这次可多亏了你，不然，多耽搁得一会儿，他家伙的小命都除脱了！”我放下牛奶，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让柳飞雪坐，一边明知故问地对刘军爷爷道：“老人家，你是——”
“他是刘军的爷爷！”柳飞雪连忙道。
我看了一眼这位捅伤勇娃的“凶犯”的爷爷，心里满是怨怼，但却极力克制着，只是淡淡地道：“哦，你老人家有事吗？”
刘军爷爷眨巴了半天眼睛，挤出一些难过来道：“赵勇妈妈，我家军娃不懂事，伤了你家娃娃，这都是我教育不当，不关孩子的事，你要怎么处罚才能消气，你就处罚我吧，我反正也老了，不顶什么事了，任你怎么处罚都行！”
我依旧淡淡地道：“老人家，一人犯法一人当，你家刘军犯了错，就应该由他自己承担，就算他还小，不懂事，也应该由直接监护人他的父母承担，你当爷爷的能承担什么？处罚你？我凭什么？”
三嫂低头不语。
三哥确曾多次跟她提过，说咱们钱也挣得差不多了，应该想想回乡安营扎寨的事了。按三哥的意思，现在乡下稍微有两个钱的都在县城买房落户了，他们也有那个经济实力，也应该在县城买一套住房，剩得的钱还可以买一间甚至几间店面，然后做点小生意，吃点租金，一年少说也能挣个三五几万，足够一家子的开销。而且那样既可以照顾老人和孩子，又可以过安定舒适的日子。可三嫂却对进城安家落户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似乎对城市生活有种本能的厌恶。她总觉得，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藏了太多人性的丑陋。还是乡下好。乡下人没城里人那么多弯弯肠子，纯朴、善良得多。三嫂的主张得到了我父母的支持。父母那一辈人，在乡下住的时间太长，对乡村那种痴恋的感情，已经到了入骨入髓，不可理喻的地步，谁也休想把他们迁进城去，我的失败已经足以证明。而三嫂的思想，似乎已得他们的真传，难以改变了。她认定了一个死理：别看现在的人争着往城里挤，总有一天城里人会争着往乡下来，我就不相信那些钢筋混凝土森林能比得上真正的森林！
为了这点分歧，三嫂和三哥闹过好几次别扭。由于三嫂在家里是强势人物，又总是能得到我父母的力挺，三哥也不爱跟她争，所以每次都是她大获全胜。受了三嫂的影响，三哥这些年再也不提进城买房子做生意的事了，一心只帮她干活，默默地支持着她。三嫂说了，她眼下只想疯狂挣钱，因为只有等钱挣得足够多了，她才能实现把乡亲带回当地就业的夙愿。
三嫂痛苦地想，如果当初听了三哥的话，也许家里就不至于弄出这么多事来。三嫂内心充满自责和愧疚，心想我是不是在用牺牲家庭幸福的方式去追求一种虚无缥缈的高尚？这样到底值还是不值？
“唉！算了。我知道，我说这些对你们当家长的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可站在老师的角度，我还是必须得说。因为看见整整一代人被‘留守’两个字活活地毁掉，我们当老师的心痛啊！”
文老师说得很动情。他用手扪着胸口，仿佛那里正痛着；他又用手背揩了揩眼睛，三嫂这才发现，他连眼圈都红了。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能为农民工的子弟弄红眼圈的教师，值得所有人尊敬。
这时，玉竹和海燕跑了过来，玉竹催促道：“妈妈，回去了嘛，好晚了哦！”
三嫂看了看门外，趁势站起来道：“文老师，天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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