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朝霞满天,晨曦染红了寨子里的古树,从绿叶间筛下来,像一道道金线射到人间。鸡鸣的尾声还是那样的拖长而响亮,此起彼伏,从寨子的各个角落里轮流响起。猪圈羊圈牛栏马舍里的牲口开始有了响动,好像在说一个长夜让它们饥饿了,催促主人起床喂食,或者把它们牵出去遛遛。
乡村的自然生息是人类最美妙的音乐。听,鸟鸣、马嘶、羊咩,还有偶尔朝着田里大声唤自己父亲回来吃饭的童声,这一切相交织,相混合,是多么的和谐和安详啊!若是有灵性的音乐人,他只需拿着一台录音机来录下这一切,拿回城里就能卖钱,因为它能胜过许多人工制作的音乐,它能让许多城里人找到心灵的憩息地,这样的创意怎么就没人想到呢?
两个女孩也显然对山寨生活感到新鲜,东问问西看看,一回到家她们就饶有兴趣地跟着阿芝到菜园里摘菜去了。等到她们回来的时候,一人抱了一大抱的白萝卜、红萝卜。削去萝卜缨儿,随手丢到禾场地上,鸡来啄,鸭来嘬,猪来拱,剩下的老茎又扫到地头沤肥料去了,这就是现代人说的循环利用吧?现在发明的许多新鲜词儿,其实都是人类祖祖辈辈就已经实行了的。
早餐的菜里有红萝卜,这里的红萝卜都不大,不像是化肥催生的。小小个儿,可是肉质均匀致密,清脆甘甜。白萝卜呢,阿婆说准备洗净晒干,进坛,做腌萝卜。我们知道这是风味独特的农家小菜,中国人做它的历史很悠久了,如今很多城里人只知道韩国泡菜,可是论起天然正宗和历史悠久,有几个知道中国的农家小菜呢?
吃完早饭,还有更精彩的节目在等待着我们:上山挖药!原来阿公是个老药工,过去合作医疗的时候,他是专门给卫生站里挖草药的人!得知这一点,我们异常兴奋。我们的课程,也安排了一些中医中药方面的,老师一上来就讲机理、古籍,既抽象又遥远,既晦涩又难懂,而且许多东西明显地与现代人的科技常识有出入,比如,糊墙壁的泥块、毛缸边缘的糊状物、羊屎、童便、人尿都可以拿来入药,都可以给人吃,可不把人恶心死了。有些是故作高深的糊弄,如把普通的萝卜籽叫莱服子,联想到算命的讲八卦、皇帝讲自己是真龙天子,现代人就鼓吹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中国的传统里有许多糊弄人的东西,其目的是愚弄百姓,从中渔利。可也奇怪,中国的百姓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被糊弄了,这激起了我们青年学生的逆反心理,我们许多同学在上中医中药课时,带着嘻嘻哈哈的心理,像欣赏动物园里的怪物一样盯着讲课的老师。对这样的状况,老师们是心知肚明的。一天,一个老师讲了这样一个例子:我们医学院里的一位细菌学教授,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大便不臭了,联想到自己近段时间服用抗生素,他马上想到是不是抗生素把大肠里面的正常菌群也杀死了。拿了大便一化验,果然如此,什么细菌都没有,不但致病菌杀死了,正常菌也杀死了,相当于除草剂里的“一扫光”,把庄稼杂草通通杀死了!这可不得了,更致命的真菌要乘虚而入啊!怎么办?用大便治疗。他把自己小孙子的大便取了一点,让人灌到自己肠道里面了,这才移植了正常菌群来。同学们你们看,我们老祖宗发明的大便治病是不是有理?直到今天还在被我们的细菌学教授应用嘛!再说小便,现代医学也用嘛,从小便里面提取的尿激酶,是治疗梗塞性疾病的王牌药物。你们看到公用厕所里摆上一个个尿桶收集尿液是干什么的,就是提取尿激酶啊,贵得很呢!听了老师的话,同学们一个个怔得面面相觑。可是,很快有聪明的同学发现了老师的问题:这是偷换概念嘛!小便是提取尿激酶,大便是取其中的细菌,这都不是给人吃啊。明白了其中的科学道理,尿激酶可以合成,细菌也可取自别处,也就是说,不用大小便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和中医里面鼓吹的补虚强肾之类的有何相干呢?看来中医就是糊弄,连老师上课也要偷换概念糊弄学生来显示其正当性啊!这样一来,更坚定了同学们的信念。
可是对中药又要具体分析,很多的动物植物,本来就可能对人体疾病有治疗作用,这需要我们用现代科学手段去研究它,测试它,而不是固守着老祖宗的那些阴阳虚实的解释,一味地将其神秘化。中药,我们学了许多理论,可是从来没有亲手采摘炮制过。说句老实话,许多耳熟能详的常用药,真拿到我们面前来,我们可能还不认识呢。有时照书抄个方剂开给病人,其中有些药我们连名字都还不知道,更谈不上什么认识。而今天,阿公要上山采药,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如果机会好,我们能采到一些药,不但认识了一些中药,还能从它的源头上研究它,知道它生长在大地上时的真实样子,而不仅仅局限于对抽屉里一堆毫无生命的死草的认识。
听说我们三人要跟去采药,阿公多拿了一些工具出来,铲子,镰刀,两个竹篓中一个大背篓一个小竹篓。大背篓是我以前在风景旅游区常见人背的那种,篾细工精,边缘磨到光滑,陈旧得发红,看来用了些年头了。山寨人家的许多东西都是祖上几代传下来的,足见其结实耐用,而我们在城里用的一些塑料袋、纸皮袋,随手就扔了,就像如今招摇过市的许多观念一样。小竹篓曲颈收腰,有些像我老家的渔篓,我马上想到,要是小嫣挎上这个秀气的小竹篓,应该是个神气活现又冒着现代气息的小渔姑呢!
这时两个姑娘走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研究起这些小东西来。一萍试背着背篓,嘿,还真有几分村姑的神似呢!只是身着一袭运动装,身子忸怩着笑影响了效果。我把小背篓给小嫣斜挎着,曲线的篓子配着纤腰的人儿,说不出的别致妖娆,也是她身上的登山服妨碍了整体效果。这时阿芝拿出了两件蓝花围裙,小嫣又回房从行李包里找出两条蓝底白花的头巾,两人都全副武装地系上,效果立现,活脱脱两个现代风情的村姑!
“好耶好耶,两个仙姑下凡境,我牛郞今昔再度来!”*起镰刀,做行走状,又拍手大笑。
小嫣说:“你不撑槁引渡,怎的挥舞镰刀?莫不是要劫持我们?”
“我为你们劈开荆棘,开山引路;我为你们战蛇斗蟒,出生入死;我为你们攀崖附壁,摘取仙药;我为你们饥餐渴饮,在所不辞……”
两个女孩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一萍道:“你只不要见了老虎,丢下我们,转身就跑。”
“不会,不会,我一定背起小嫣,拉起你的手,镰刀开路,整体转移,一个都不能少!”说着我看到小嫣眼色有些不自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说漏了嘴。这不是一肩挑俩吗?现代版的挑起一对姊妹花呀!来到古寨难道产生了幻觉,我也想从古俗?想到这里,我赶紧转移话题,“若遇险情,你们记住一定要护好药。”
一萍说:“如果真有老虎,我把药丢给它吃。药材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那使不得,老虎吃了药,力气倍增,到时我们就会成为它的第二道美餐啊。你怎么能干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呢?”
小嫣纠正我,“老虎是食肉动物,不吃素,只吃荤的。”顿了一下,又在我额头上一点,“就像你一样!”
这是对我的警告,我收住张狂,不再手舞足蹈了。
这一家人看我们张牙舞爪地闹,也在一旁跟着笑。阿公看我们闹够了,递一顶斗笠给我。我接过一看,红得发亮,不像是棕丝,有些奇怪,“这么漂亮的斗笠,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哟。”阿婆在一旁轻轻说:“这是马尾斗笠,我嫁到寨里来的时候,我的娘家打发的。”
我一惊,“这就是马尾斗笠啊!”我以前听说过这种少数民族的斗笠,非常精致,不是平常的粽叶或棕丝做的那种。眼前这件几十年的东西,还光滑闪亮,边缘齐整,只是颜色深沉些,更透露出神秘古朴,果然不同凡响!
一萍问:“阿婆,这是拿什么做的?”
阿婆说:“这里面夹的都是一丝丝的马尾毛,又圆又硬又长,铺得齐展展的。”
小嫣又问:“这要值多少钱啊?”
阿公笑笑,“那时候要值一头牛的价钱。”
我一听,怎么也不肯戴上这么名贵的斗笠了,还给阿公,“阿公,还是你戴吧。”又返身拿出遮阳帽。阿公看我戴上了雪白的太阳帽,以为年轻人怕丑,不习惯戴这种斗笠,也就不再坚持,顺手自己戴上,拿起铲子,我提起镰刀,一行人朝山上进发了。
一边上行,我一边回望寨子,有时寨子在眼前,有时转过一座山,寨子又无影无踪了。这样来来回回中,我把寨子作了不同角度和高度的观测。寨子越来越远,它的整体面貌却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原来这座寨子依坡缓缓而上,一户户人家散落其间。寨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白粼粼的光,正是绿荫掩映,玉带环绕啊!许多少数民族的寨子都是这般依山靠水,既实用又优美,既可凭险固守又可借水道与外界沟通,显示祖先立寨时的独特眼光。隐隐约约中,可以见到寨中小道上穿着花花绿绿服饰的阿妹、背着娃儿的妇女、荷了锄头的男子、赶着黄牛的小童,好一幅炊烟下的人间生息图!
阿公步履矫健,如履平地,我们在后面跟着,只好惊叹暗服: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怎么会走起山路来这般轻松呢?我开始的时候还觉得精力旺盛,可是渐渐地也有些出起粗气来。第一次指出我出粗气的是小嫣,我把脖子埋在她的颈项耳后的时候,她“扑哧”地笑了,“你看你,又开始出粗气了!”经她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生理变化,不过听得出,她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得意和自足,还一把将我的头发捋住抚弄起来。现在该我观察她了,果然大口喘气,白皙的脸变得绯红,脸上还挂满了汗珠。再一看一萍,脸蛋简直就是红扑扑的苹果。我把她们的篓子都接过来,小篓装在大篓里,又紧走几步,跟上了阿公的脚步。
阿公可能觉察了后面的响动,回过头来,看到两个女孩边走边压腿捶腰,一副拖累吃力的样子,说:“好,前头喝水,休息一下。”
经阿公提醒,我们都觉得口干舌燥了,小嫣说:“糟了,没带水上来。”
阿公说:“放心,这一路都是水。”
我们都不解,这山越来越高,哪里有水?阿公平素言语不多,我们也不问,只在后面跟着。只见他偏离了小路,拨路而行,又从我手中接过镰刀,时不时地砍开荆棘,叮嘱我们:“看好,莫挂伤了肉。”
来到一处岩下,只见岩前一池水,两个女孩“耶”地欢呼起来,精神大振,都与刚才委靡沉闷时判若两人。
水池里的水有些浑,阿公说:“刚才有牛来饮过水。”
我用捉弄的眼神望望两个女孩,“还喝不喝?牛撒了一泡尿,又用腿搅了搅,调的好汤水呢。”
两个女孩又失望又夸张地齐声叫了起来,“啊——”
阿公笑笑,“来,里面的水才能喝。”
我们一队人躬身鱼贯而行,跟着阿公来到岩缝里。这是这股水的源头,一股清泉汩汩而出,清澈纯净,掬在手,冰凉透骨,沁人心脾。我们轮流上前,喝了又洗,洗了又喝,好一股天之神泉!
两位姑娘手捧泉水洗过脸,就像两朵出水的红荷花挂着水珠,亭亭玉立在丽日下。人都有最美的时刻,人的一生就是由这些美的时刻的闪光点串成,而青春少女无疑是女性一生中美的瞬间和闪光点最多最密集的阶段。可惜没有带相机,没有留下两个女孩至纯至美的瞬间,它只是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如今回想起来,我也只能用蹩脚的文字来一番描述,表达的效果不能及当时美丽风情的万分之一。
经历了登山的疲劳,太阳的逼射,再憩息在这阴凉的岩缝边,听着叮咚的泉水声,不觉神清气爽,万事皆足。什么是幸福?阿拉伯谚语说:“当你口渴的时候,水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幸福感要有参照,从未吃过苦的人,体会不到幸福。极苦极累之后,往往就是幸福悄悄来临的时刻。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时候,身边又有幸福的天使陪伴,我们都是一群幸福的人儿啊!此刻,肢体的惬意,心里的幸福,双重地浸润着我的知觉。
稍稍小坐,小嫣可能还记挂着刚才池里的浑水,问:“阿公,这么高的山,还有牛上来呀?”
阿公答:“我们这里的牛马敞放的,往山上一赶就不管了。”
这与我们家乡截然不同,我奇怪地问:“天天都上山收牛,不麻烦啊?”
阿公说:“赶上山了,有时几个星期,有时两个月都不来收的。”
这可是头一回听说。
“晚上怎么办?有野兽怎么办?刮风下雨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我都接连问出。
阿公的话却平静而轻淡,好像天然如此,“晚上牛和牛做伴,马和马做伴,都挤在一起,小野兽近不了身,怕它们的蹄子。落雨它们也会躲在大树底下或者岩边,把自己照顾得好得很!你看,那块坪都被踩白了,那里就是牛聚拢开会的地方。”
我们顺着阿公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棵高大的树下草都踩没了,有水坑、牛屎等遗迹,看来是一个牛群活动的场所。我想起了进寨时路过的马郎坡,这是一个牛郎坡吗?难怪说牛马通人性,它们还有初步的社会组织性,懂得分散吃草,集中过夜,协同互助,交欢求偶,生殖繁衍。
一萍感叹道:“这样的牛和野生的没有两样啊,不知我们吃的是不是这样的牛?”
我告诉她:“这里的牛是耕田犁地的,村民爱惜得要命,只有病了残了老了才会宰杀,没有人杀壮牛的。你看家家户户的堂屋里都挂着牛头,祠堂里、水井前的大树上也挂着牛头,他们崇拜牛啊。我们吃的都是一些菜牛,饲料喂的,圈养的,所以我们一个个看上去挺壮,走两步路就喘气。”如果有时间有课题安排的话,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讨论动物的肉质对人的性欲与生殖功能的影响,对***和卵子的质与量的影响等等,当然眼下不是时候。
休息够了,继续前行,我们沿进来的路返回。泉水流过的地方,植被格外茂盛。突然,阿公腰一弯,扒开灌木露出一丛藤蔓,寻到根部就动铲挖了起来。
“何首乌。”两个女孩差不多同时叫了起来。我凑上前去,一边惊喜地抚弄着藤上的叶子,一边注视着阿公的铲子。
我对着两个女孩说:“这个藤也是一味中药,抢答:它叫什么?”
小嫣说:“首乌藤。”
一萍说:“首乌叶。”
我学主持人的口吻:“两者都错,正确的答案是:夜交藤。”又问,“夜交藤主治什么?”
一萍说:“失眠多梦。”
小嫣说:“心神不宁。”
我赶紧鼓掌:“两个一百分。”
小嫣说:“以前只知道夜交藤,不知道就是何首乌的藤呢。”
一萍又说:“那它全身都是宝哇。”
在我们的议论声中,阿公把一个黑黑的皱皮毛糙的家伙掏了出来,看样子足足有一斤重。这么大的野生首乌,着实让我们又惊奇又欣喜,阿公把它放进了大背篓里。我们一见,都睁眼睛吐舌头,对阿公的壮心和技艺佩服不已。在上山的路上我们就猜测过,大背篓一定放普通药材,小竹篓放精致药材。现在看来,如果把何首乌放进小篓里,三四只就要放满,看来阿公有把握不只挖到几只。我们又在揣测,这只精致的小篓里会放什么药材呢?
越往山上,道越窄,荆棘越多。一丛丛红色的小果子漫山遍野,耀人眼目。阿公说:“这是八月泡,好吃的。”说着摘了几粒放到嘴里。我们三人也试着嚼了起来,味道酸甜酸甜的,很像桑葚。吃得多了,我们发现,颜色越深,越接近黑色,味道越甜,这也与桑葚的特点一致。
又有滚圆的瓜挂在藤上,阿公说这叫八月瓜,摘下来吃,清香甘甜。在我们吃野果子的时候,阿公又拿了一把金黄色的须状根来,扔到小篓里,我们都不认识,问:“阿公,这叫什么?”
“岩棕,治跌打损伤。”
我们都面面相觑,没听说过。
民间治病,跌打损伤是一大课题。千古以来,人们生息繁衍,就离不开生产生活,而在这些活动中就难免会受伤,有的跌断腿,有的扭伤腰,有的出血不止,有的创口难愈。遇到得多,应用得多,人们便格外重视起来,所以这方面的草药总是得到人们的青睐。田七就是,但它产于云南广西,这里不产。我问过阿公,他们不了解田七为何物,但他们摸索找出的本地产药材,也同样效果奇特,功力非凡。草药的地方性非常明显,草医不唯书,也难得有一本通行各地的书。从与阿公交谈中我们感受到,他们的经验得自本地交流,祖上流传,口口相传,不与现代医学接轨。可以想象,这样的流传过程中,难免有走形,变异,失落,所以众说纷纭有之,截然相反也有之,其中精华与讹言相杂糅,真知与谬误相交错。而文化知识的限制是他们整理这些遗产的难题,念及此,我萌生出深入进去做点什么的想法,但是面对浩如烟海而又分散零碎的资料,没有充裕的时间和长期的准备,这又是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并不能总是成为现实,就是这样一些因素的制约,眼下最现实的还是多看多问,尽可能多地掌握第一手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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