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死在桓杰手上的消息被人刻意操控着飞速传开,一时间在大殷的王公贵族之间激起千层浪,各封地的藩王封君纷纷上疏,要求重惩桓杰。
“谋杀皇族藩王,逼迫他承认出身凤氏的先皇后是杀害先帝的凶手,”已经告老的康和被商墨凌重请出山,在宣誓殿商议此事:“偏偏做这些事情的人,是外姓皇后的父亲,让人不得不以为,他是出自一己私欲,想要帮女儿巩固后位。”
商墨凌用手压在桌案上,无奈道:“他是受皇太后之命,才去审先皇后的遗案。”
康和摆了摆手:“陛下绝不能将皇太后推出去担下这个罪名,会更加适得其反。”
商墨凌点了点头:“朕想为丞相洗刷冤屈,不知先生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康和有些惊讶,这位年轻的帝王延续了先帝的风格,执掌江山向来说一不二,如今竟然会黯然求助于一个已经告老的遗臣,可见的确已经束手无策。
他沉吟许久,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恕罪,臣……没有办法,即便是桓杰找到了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先帝的确是被先皇后谋杀,在这个关口放出去,也不足以服众了。”
只有等他去世,甚至,等他的女儿也从后位上跌落,等外姓皇后的事情彻底尘埃落定,商凤两族又变回先前一样和睦并且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时,这些证据才可以被拿出来,才可以为桓杰翻案。
“待到那个时候,可以威胁凤氏地位的因素已经不复存在,损失一位已经死去先代皇后,并不会对这八脉家族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康和说着,沉沉叹了口气:“是陛下率先毁了商凤两族之约,凤氏会发动反扑,也是情理之中。”
商墨凌扶着桌案,慢慢坐了下来:“朕知道朕册立外姓皇后,毁了两族之约,所以已经尽力善待凤氏诸妃。”
赐予皇长子出阁读书的荣誉,准许慎昭仪走特殊渠道入宫,甚至在有谋害皇嗣之罪的良妃尚未自证清白时,便使她受孕,封上妃位。
“后位就那么重要?”
康和摇了摇头:“陛下忘了,陛下册立的储君,生母依然是外姓,倘若来日太子即位,他将不再是共同拥有商凤两族血统的帝王,他对凤氏再无血缘羁绊。而陛下开了第一次先例,就会有第二位外姓皇后出现。”
“凤氏可以失去一位皇后,却万万不能失去后族的地位。”
“凤氏,”商墨凌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这名字代表了无数面目模糊的女人,没有人会关心这些女人曾经拥有什么样的才能,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功绩和罪行。包括他的母亲在内,没有人会记得如今的昭豫皇太后曾经掌管过两个藩国的国政,曾经在先帝的御书房里指点江山,曾经将一个必败的战局反败为胜。
然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他们要的只是后族凤氏这个地位和称呼,要的只是皇后之印的主人姓凤,是出自八脉凤氏中的一族。
仅此而已。
宣室殿陷入了沉默,气氛压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皇帝身边得内侍在此时推门而入,恭敬地承上一封奏折:“陛下,微王急奏。”
微王是先帝幼弟,生母是出身阳平凤氏旁支的庶女,不论是在家族还是在皇宫都地位低下,因是敬宗老年得子,才一跃封了昭仪。敬宗去世后,微国太后也是第一位自请离开宫廷的后妃。
除却祭祀与上贡,微王蜗居在小小封国中自得其乐,甚少与外界打交道。
商墨凌木然伸手,将那封奏折接过来翻开——丝毫不令人意外却又在意料之外的奏折,请求处死桓杰。
至此为止,藩王封君上疏的折子,尚给桓杰留有一线之机,或者说是给商墨凌留了一线之机,只是严惩,而非处死。微王胆大,直接便提出了处死的要求。
奏折中痛斥他所包藏的狼子野心,试图挑拨商凤之间的关系,使先皇后蒙羞,使皇族蒙羞。
他没有看完,只大略翻了翻便失去兴趣,将折子扔在案上:“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加急送来。”
康和却道:“皇族与后族不和,难道还不是一桩大事吗?”
商墨凌看着他,无奈地垂下眼睛:“是。”
帝王掌江山,掌的应该是全部属于帝王的江山,这江山的女主人应当是皇帝的妻子,而不是中宫皇后。
曾经他还年轻,还没有登上这个天下至尊的位子,曾经雄心勃勃地发表这番豪言壮语,执意迎娶外姓王妃,以为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整个帝国之上。
商墨凌张开口,沉沉叹出一口气:“朕知道了,康先生请回罢。”
康和抬起头,看着这张与皇太后有六分相似的脸,昔年他曾经在宣室殿中对先帝上奏,指责皇太后后宫乱政,直接导致皇太后被放逐沂国。虽然她如今再次回到这个宫廷,可再也没有踏入过御书房一步,除却帝王御驾亲征传出驾崩谣言的那几日之外,她再也不曾对帝国朝政公开发表过什么意见。
虽然达到了预想的目标,可康和心中却有些失望,这样一位有治国之才的女人,本不应如此轻易地放弃才华。
鬼使神差一般,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开口问道:“陛下……会处死左相吗?”
商墨凌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恐神色,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去按在桌案上,慢慢吐出一口气:“不会。”
康和舒了口气,向他稽首:“臣告退。”
商墨凌冷处理了这件事,所有与桓杰有关的奏折全部压了下去,不批示不回复不表态,权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皇帝消极的处事态度激怒了凤氏和依然与凤氏保持良好关系的藩王,微王之后,藩王的态度开始咄咄逼人,步步紧逼,不仅要求皇帝处死桓杰,还得寸进尺地要求废掉宫中的外姓皇后。
商墨凌将朝堂上的消息一力压了下来,没有让它传进后宫,可凤氏妃们自然有自己获知外界情况的渠道,每个人都明白桓宓的后位已经不安稳,虽然面上给予皇后足够的尊重,可眼神却瞒不了事实。
桓宓从那些异样的眼神中读出了变故,逐渐开始不安,她已经有十余日没有见过商墨凌,而他也有十余日不曾踏足后宫,甚至连长乐宫都不再前往。
桓宓坐不住,主动前去甘泉宫求见,却被内侍以朝臣觐见之名挡了回去。
“你告诉陛下,他一日不见我,我便一日守在这门前,”如此三四次之后,桓宓耐心用尽,语气严厉地告诉内侍:“行刑还要有个罪名,即便是他要将我打入冷宫,也请他亲口来告诉我。”
内侍知道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从不敢怠慢她,可他此刻更清楚皇帝所面临的困境,更不敢放一个情绪不稳的皇后进去为皇帝雪上加霜。故而虽然听了她的吩咐,却依然杵在原地。
桓宓却理解错了内侍的意思,情绪里的愤怒逐渐变成失望,就连眼神都一分分冷了下去:“你还愣在这做什么?”
“娘娘……”内侍犹豫了一下:“陛下在召见朝臣,不方便见娘娘。”
桓宓道:“这个借口,你已经说过了。”
内侍咬了咬牙,撩袍跪了下去:“娘娘明鉴,桓相虐杀梁王一事已在朝中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长安外的藩国封君,陛下现在独木难支,还请娘娘体谅陛下。”
桓宓听到“虐杀梁王”四字,只觉得半空中有人拿铁锤敲在她的天灵盖上,整个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听见自己张了张嘴,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内侍低着头,道:“奴所言无一言虚假,请娘娘回宫。”
桓宓喘了口气,提步绕开他:“我要见陛下。”
她话音刚落,宣室殿大门忽然打开,率先走出来的竟然是扬州君、金陵君和荆越君。
能然远在金陵和荆越的凤氏族长,亲自赶到长安觐见皇帝的事情。
她的父亲虐杀了梁王。
三君看到桓宓,也吃了一惊,却依然恪守礼节向她欠身行礼,口称“皇后千岁”,桓宓勉强维持着脸上平静地表情,对朝臣抬了抬手:“众卿平身。”
三君谢过桓宓,并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主动让到道路一旁,请桓宓先行,然而桓宓看着打开的宣室殿门,却猛然丧失了踏进去的勇气。
她后退了一步,对三君骄矜地颔首,转身离开了甘泉宫。
商墨凌在殿内看到她离开,竟然也为成功避免相见而松了口气,他疲惫地揉捏眉心,低声询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过未时。”
三君在昨日深夜赶到长安,宫门开启后便进宫面圣,凤氏已经找到了足够的强硬的理由,让他们再面对皇帝的时候,可以从容不迫地提出要求。
免职。
废后。
方可息事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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