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从一棵云杉的枝头轻盈跃下,悄无声息的落在三丈外的凸起巨石之上。小小的石崖断面下方有一只毫无戒心的白唇鹿,它正在专心品尝经过夜雨滋润的山蕨。他攥紧手中那经过悉心打磨而不显寒光的匕首,等待着最好的突袭时机。
不过几息时间,白唇鹿再次垂下头去寻觅鲜美山蕨,这正是威廉所期盼的。他猛然从巨石上坠下,匕首尖端直指白唇鹿的后颈。不知是他因为太过心急而没能做到完全的安静,还是白唇鹿实在运气太好:当他的匕首即将完成致命一击时,那畜生忽然一缩脖子,利刃贴着毛皮擦过,除了剃掉了几根鹿毛外再无作为。
受惊的白唇鹿猛地直起身来,胡乱甩动的犄角撞在威廉腹部,若不是它急着撒蹄子逃跑,说不定就在威廉肚皮上开了个洞。威廉滚倒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不由得大声咒骂,并试图将匕首掷出来碰碰运气。可当他举起右手时才发现匕首已经被撞飞到十英尺外的地方。
嘣!弓弦响动,一枝羽箭带着破空之声从不远处的草丛里shè出,正拦在白唇鹿的逃跑路线上。白唇鹿还没对弦响做出任何反应,它的脖子就被箭枝洞穿,凭着惯xìng虚跑几步后就没了力气。鲜血顺着箭上的血槽喷出,染红了白唇鹿的皮毛和周围的小草,抽搐的四蹄表示它还没死。刚才shè出箭羽的“草丛”忽然站了起来,移动到白唇鹿身边,抽出尺许长的猎刀结束了它的痛苦。
这名远比威廉优秀的猎人并没有急于起身进行下一个步骤,而是用刀将鹿的心脏整个儿掏出,用双手捧住那硕大的心脏在尸体上方来回移动,并轻轻挤压出鲜血,嘴里念念有词。“这是雪民的习俗。”猎人曾经告诉威廉,“我们相信这样能释放动物的灵魂,省去升天前在这世间徘徊的痛苦过程。”
雪民是生活在欧根山脉的高地人与深林人的自称,他们生活的地势较高,村落几乎终年被白雪覆盖。这里交通比较闭塞,虽说属于依塔纳斯王国管辖,但实际上王座厅和教廷的影响都难以及此。因此他们通常有自己独特的习俗和信仰。
威廉学习他们的民风民俗半年有余,可仍旧半懂不懂,还好大多数雪民热情又耐心,并不介意威廉的某些出格举动。之所以学得如此困难,大概是因为威廉从没尝过普通生活是什么滋味吧。
他是约一年前流落到火鼠村的,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剑斗士,从一生下来其就是。他的母亲是奴隶主的洗衣妇,父亲则是角斗士,奴隶的儿子还是奴隶,所以威廉从出生起就被烙上了奴隶的刺青。威廉天生动作机敏,奴隶主见他有些本事,便免了他的苦役,开始悉心训练他的战斗技巧和体能,指望他能成为角斗团的主力。威廉喜欢奔跑和挥舞刀剑的感觉,即使训练相当痛苦,也一咬牙撑了过来,顺了奴隶主的意愿成长为角斗团的jīng锐,逢战必胜,为奴隶主谋来不少钱财。
但威廉也逐渐开始厌恶竞技场上毫无人xìng可言的厮杀,奴隶主贪得无厌的恶劣品质更坚定了他逃离角斗团的信念。只是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奴隶主大概是因为坏事做多了,万事都格外的小心谨慎。
机会终究还是到来了。一年前,天阶帝国的翡翠城即将举行一场大型竞技以庆祝公爵的婚礼,胜者将获得高额赏金。威廉的主人得知消息后立刻带着奴隶们前往翡翠城,可他们当时在凯瑞尔王国,离天阶帝国有些路程。若是走依塔纳斯境内的官道有很大可能赶不上,利yù熏心的奴隶主决定从东蓝石平原和欧根山脉的交界处通过,那里路途还算好走而且距离更近。
然而时运不济的是,他们被一支医院骑士团的巡逻部队发现,紧接着就遭到了猛烈攻击。他们定是被当做依塔纳斯的侦察兵了。奴隶们稍作抵抗便四散逃开,但没有几个最终从巡逻骑手的剑与弩矢下逃脱,就是威廉也在肩头和膝盖各中了一箭。他凭借惊人的毅力才穿过了海拔较低的山谷,逃进了依塔纳斯境内。正当他快冻死的时候,一个雪民找到了他,也就是现在正与他一起打猎的人。
“你又失手了,”清脆的声音从茂密的藤蔓和绿叶下传出,“这是第三次。”
威廉不善言谈,更别提狡辩。他在角斗团时除了吃饭喝水都用拳头代替嘴巴,当然别人也回以同样的问候,运气不好的时候还能招来一顿鞭子。“嗯。”他哼道。他迫切的希望对方感觉到自己其实是想道歉的,只是无论是“谢谢”还是“对不起”,这类会让人变得软弱的词汇对他来说都相当陌生。
“你总是这样。”女孩语带埋怨,“我们本该在今天晚上就返回村子。”
而现在已是黄昏,带着这头鹿是肯定无法赶回火鼠村了。夜间在密林中行走可不是个好主意,即使是最优秀的猎人也不会这么做。人类谈不上与光明如何融洽,但毫无疑问与黑暗天生对立。
威廉低下头,这是他表示臣服的方式,奴隶的方式,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女孩或许是察觉到威廉的愧疚,也不再继续念叨。她大概比威廉想的更了解自己,从她将威廉从厚厚的雪堆下挖出来的那一刻起,威廉就那么觉得了。
女孩名叫卡尔兰,和他一样没有姓氏,她的父母也没有,整个火鼠村的人都没有选择姓氏的习惯。不知为何,这一点让威廉感到莫名的亲切。他们不再是奴隶,你也不是,你们是一样的。
前一刻太阳还只是西斜,而此刻已经大半沉入地平线。只见得远方山脉之巅的积雪反shè着熠熠金光,而山脉下的森林已经跨入夜的世界。气温骤降,威廉紧了紧身上的外衣,留住自己的体温。他想问问卡尔兰冷不冷,但话卡在了喉咙里。她不会觉得冷,威廉告诉自己,她向来穿的比自己少,可还没见她患过风寒。
他们找到了一块不错的空地准备扎营。卡尔兰将身上的伪装尽数褪下,露出了一头红发,跟她父母都不一样。村民乐观的认为这是一种吉兆,说明卡尔兰一家的生活会红红火火。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一团火焰永相随是件好事。卡尔兰一家是否过得比以前红火威廉不知道,不过卡尔兰是个出sè的猎手这点毋庸置疑。她箭术jīng准,动作轻灵,一把小刀玩得上下翻飞眼花缭乱,就是威廉要对付她也得花些心思。
当然只是一点点而已,威廉是个受训多年的角斗士,要是一个小姑娘都对付不了岂不丢人?
卡尔兰熟练的找来松脂干柴点了一堆篝火,温暖与光明逐渐向四周蔓延开来,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黑暗。女孩又将威廉扛着的鹿取了过来,砍下一截鹿腿,在火上去了毛后便埋在篝火的最下面。要不了太久他们就能吃上热乎乎又外焦里嫩的鹿肉。不过一小截鹿腿多是骨头,难以充饥,于是卡尔兰从包裹里取出一些蜂蜜烙饼分给威廉。这种合着蜂蜜黄油的食物只要在火旁稍微放一放,就会立刻吱吱的冒出蜜油,芳香四溢,酥脆甜美。
吃饭之前是一段冗长的祷词,威廉觉得雪民比大多数北方教廷的信徒要虔诚得多。他们有很多很多祷词,饭前的、饭后的、打猎时的、出行前的、睡前的等等,威廉每样都学了一小段,多了也记不住。何况他只需要在所有人开始祈祷的时候装得像模像样就行。
雪民的神有很多,比北方教廷圣典中提到的世界万神殿里的神还要多——万神殿虽以“万”做头,真正的固本神明不过数十来尊。而雪民几乎每过一天都会换一个祈祷对象,其中也有几个属于北境万神殿,例如丰收女神蜜儿,工匠之神潘奇。威廉逐渐总结出了雪民祈祷次数最多的“主要”神明,那就是冰之妖jīng伊诺拉。只是这个神祗来自于天阶帝国北方的冬盟,也就是雪jīng灵与暗jīng灵的联盟。
太阳最终抛弃了这片森林,沉入地平线,所有的光线都被吸得干干净净,欧根山脉迅速进入了夜的世界。森林的气氛悄然改变,从归巢的鸟儿的鸣叫戛然而止开始。
终亦鸟鸣,始亦鸟鸣,夜的奏鸣曲从长耳猫头鹰高一声低一声的啼鸣开始,起了一个有着整齐鼓点节奏的头;夜莺的好嗓音很快加入了其中,如同乐池里的小提琴,优雅婉转。夜行生物也苏醒过来,一些奇异的肉食类生物发出了它们特有的呐喊,像管弦乐器中音域低沉的大号和低音提琴,点缀着悠扬的乐谱。鸣虫的细细吹奏也迅速加入了音乐会里,如果此时仔细侧耳倾听,还能听见溪流如竖琴一般叮咚作响,默默支撑起整个乐曲。
有火光驱散黑暗,他们才能躺在熊皮垫子上倾听大自然的声音,透过稀松树枝的缝隙仰观北境特有的明净星空。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拥有漂亮光环的淡蓝sè巨大星球,斯洛斯。它走的缓慢,实际上有些白天也能隐隐约约在云间找到它的庞大身躯,只是并不明显。斯洛斯那勤快的兄弟哈佛斯特个头要小,在群星拱卫下撒发着淡淡银光,无与伦比的皎洁柔美。
南方的夜晚止步于繁星与双月,但雪民的天空不同,它还拥有一种叫极光的宝物,威廉至今还未见过任何能与此媲美的景观。它们有时如节rì焰火一闪而过,有时却能整晚整晚的挂在天空,就像一条sè彩斑斓的长河。绸缎般的极光在空中翻飞舞动,相互缠绕,以谧夜繁星为舞台,尽情放纵自我。
威廉听见卡尔兰的祈祷声,近乎歌唱的浅吟融入了这画面中。他头一次希望睡前的祷告能长一些,好让他能在这梦幻中多停留片刻。只是欧根山脉的神刻板又严厉,祷告时间既不能少,也不许延长。
“晚安。”卡尔兰在祷告完成后躺了下来,她离自己有五六米远。一般来说猎人相伴出行,夜里总会挤成一团来取暖,威廉和村里其他猎人同行是就是如此。但卡尔兰不同,她会离自己远远的,而自己也会因为她靠的太近而不自在。即使如此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卡尔兰能靠自己近些。
当卡尔兰将威廉从沉睡中唤醒时,天空已经蒙蒙亮。在这里能看见太阳说明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过他们应该还是可以在中午前赶会火鼠村。卡尔兰用雪掩盖了火堆的余烬,他们便继续扛着猎物往回走。
清晨的阳光劈开山谷涌进森林,因晨风而从树上飘起的冰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近前的草丛不时微微摆动,毫无疑问是有兔子或山猫经过。卡尔兰早已取下弓箭,一旦发现有所动静转身就shè,而且箭无虚发,不多时她的腰带上就别着五六只野兔了。看似个头不小的野兔实际上没什么肉,五六只野兔还顶不过威廉肩头白唇鹿的一条大腿。
又是一阵草木响动,卡尔兰立刻举起弓箭,可在即将shè出箭矢前停了下来。“那是……克拉丹叔叔家的羊。”卡尔兰说。火鼠村的居民更像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有的负责种植蔬果,有的人家负责放牧,卡尔兰一家便是猎人。而负责圈养山羊的就是卡尔兰所说的克拉丹叔叔。
真难想象一向板着脸的克拉丹会弄丢自己的羊,威廉心想,等他们把它带回去时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
“它受了惊吓。”卡尔兰想赶那山羊走,可是它却不停咩咩叫着原地打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让我来试试。”威廉主动去帮忙赶羊。两人花了一番功夫才让山羊肯挪动地方跟着他们走,前面不远处就是雪道,到了那儿应该能轻松不少。
不,也不见得。
“这……好多……”当他们离开森林踏上雪道时,卡尔兰一眼就瞧见了地面的异常。马蹄印和人的脚印重叠在一起,数量之多已无法分辨。
不妙,威廉的直觉告诉他。他回忆起自己离开角斗团的契机——飞驰的战马,呼啸的弩矢,锋利的马刀。
还有医院骑士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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