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塞西莉娅从沉睡中苏醒。她每次都会在侍女前来叫醒她之前就起床，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坚持之一。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心道，她们是贵族小姐，我不是。
她滑下宽大柔软的床，银蓝sè丝绸长裙放在窗前的半身人模衣架上。与初时不同，塞西莉娅此刻已经能自己穿好这种看似结构简单的宫廷服饰了。侍女称这是休闲服饰，但塞西莉娅无法认同这一点，她曾经的衣服都只需要伸头伸手就穿好了——劣质的麻布马褂当然如此。
知道这位公主习惯的侍女也在头天晚上就将洗漱用具放到了她的房间。塞西莉娅在一切收拾妥当后便在写字台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那本简朴的书，继续阅读起来。
事实上她已经开始第二遍看这本书了，这一次她读得慢了许多，还从城堡的学士那里讨来纸张墨水还有羽毛笔。她开始整理自己的疑惑，还有书上无需置疑的jīng华部分，以便再次和琼恩首相谈起时能获得更多帮助。
写这本书的人多半是依塔纳斯王国的人，因为全书的开局便是以依塔纳斯帝国的起落兴衰为例。没错，在十字军南征之前，依塔纳斯尚且是帝国，疆域辽阔，盟友无数。依塔纳斯帝国并非亡于昏君，也未遭受战火摧残，它最后是和平解体的。溯其根源便是皇帝统驭无方，虽不恶劣但不jīng明，在北方教廷、天阶帝国和西顿帝国的软入侵中没能选择有效的抵抗方式，导致诸侯群起叛离，盟友心灰意冷。
不过也多亏了有两个帝国在其中作祟，才使得依塔纳斯没有遭到实质上的入侵和占领。
书中提到，这场纷争最大的赢家就是教廷，得到了大量教区的北方教廷在几年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不但拖垮了西顿帝国，还间接xìng削弱了东苏帝国。十字军征战的年代紧随而至，那两百年间的北方教廷达到了自己势力的巅峰。不过也正是十字军南征摧毁了教廷本身，圣殿骑士团在怨灵岛诡异的全灭后，教廷紧接着组建了无论宗教素养和军事素养都不高的圣剑骑士团来挽回败局。
在后方偷鸡摸狗的圣剑骑士团逐渐成长为一个庞大的军事集团，利用各种手段排挤其他dú lì教区和医院骑士团属地，并让远在南方陷入教皇逝世的混乱中的教廷总部信任他们。黄昏教廷战败，各国远征军撤离，医院骑士团也被迫撤回新的馈赠地，南方独留圣剑骑士团一霸。医院骑士团因为不满教廷的决断，大军回撤途中包围了圣殿山，趁着各国势力都在担忧自己领地的时机抢走教廷在北方最好的三块土地，而南方的圣剑骑士团也以修缮设施和传教为名义拒绝施行教廷什一税。
嘭嘭。
有人敲了敲木门，不用问塞西莉娅就知道是她的侍女海伦娜。
“公主殿下，我给您送早餐来了。”
“进来。”塞西莉娅将书收好，然后唤侍女进来。
木门开了，海伦娜端着托盘走进房间。皇室成员时不时会一起享用晚餐，但午餐和早餐几乎不会齐聚在饭厅。
海伦娜将托盘放在桌上，早餐相当丰盛，塞西莉娅看到了刚出炉的松软面包、nǎi油、培根、山羊nǎi，还有一碟——
“这是今早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小刀鱼。”海伦娜在她开口问之前就介绍道。
“谢谢，海伦娜。”塞西莉娅说。她发现自己变得逐渐能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她现在不再会因为觉得浪费就死撑着把托盘里的东西全吃完。那样不会是个头的，每当她吃完一次，海伦娜下次就会端来更多的食物，简直就像在试探她的食量极限似的。后来她才知道，盘子里必须有东西剩下，侍女才不用担心没有服侍好主人。
吃完早饭，梳洗完毕，塞西莉娅决定出去活动活动，消化食物的同时也要消化脑袋里的东西。她的房间在城堡西面第二座塔楼里，和大公主特蕾莎的房间距离很近。所幸这位正牌公主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样露骨的排挤塞西莉娅，但也谈不上太喜欢她。这就足够了，对塞西莉娅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了
刚进入螺旋的楼梯，塞西莉娅就听见上面不远处传来嘤嘤的哭声，还有查理三世的怒吼：“不许！不许和我顶嘴！”
发生什么事了？塞西莉娅有些惊讶，查理三世很少对他的孩子发火，即使是私生子也一样。他有时说话粗鲁，不过那真的不算生气。现在，塞西莉娅能感觉到从他话语间喷薄而出的怒火。
“求你了父亲！求求你！”这是特蕾莎。
“我真不明白，你还有多少要求？”查理三世压低声音，在石廊中依旧能传出很远，“你得听我的，特蕾莎，这次你得听我的。马格纳大公比你想象的年轻优秀得多，我不会把你嫁给糟老头子，相信我。”
“这不一样，父亲！”特蕾莎依旧很激动，“我想要爱情！”
塞西莉娅可以想象查理三世是如何拉下脸来：“够了！你是王家女儿，在需要的时候就应该听从我的安排！而且我已经对你够仁慈了！”
说罢，查理三世夺门而出，特蕾莎在他身后喊道：“让我像个工具一样嫁出去，我宁愿死！”
“那你就去死吧！”查理三世喝道，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梯。当经过塞西莉娅身边时，他放慢了脚步：“去劝劝你姐姐，让她明白我待她有多好，而她是怎么回报我的！”
说罢，国王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塞西莉娅还能听见特蕾莎的哭泣，两名侍女站在门外，有些不知所措。特蕾莎待我还不坏，也许我应该去安慰一下她。塞西莉娅想着便走进了特蕾莎的房间。
“你是……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特蕾莎看了她一眼，抽泣道，黑sè的头发乱糟糟的，满脸都是泪痕，一点也没有平时高贵美丽的形象。
塞西莉娅摇摇头：“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她已经猜到几分。
“父亲要把我嫁给奥勒凡公国的大公，”特蕾莎抹着眼泪道，“我甚至没有见过那个所谓的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你知道，那些外交官的嘴里从来都藏不住赞美的词语，它们会一个一个争先恐后的蹦出来，就算是路边的一条死狗也能被他们硬生生说成汗血宝马。”大公主找到了倾诉对象，话匣子便打开了。“噢……我真不幸。”她感叹道。
塞西莉娅在宫廷呆了一年半载，不过对婚嫁之事一窍不通，只是旁听过侍女八卦提起：“他们应该送来画像……”
“没用的！你不明白，塞西莉娅！”特蕾莎提高嗓音说，“你可曾见过画师笔下出落过丑陋的君王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位大公真的像父亲说的一样优秀呢？”塞西莉娅试探道，她不认为父亲会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你真这么以为的话，那为什么你不去告诉父亲你愿意嫁给那所谓的大公？”特蕾莎真是激动过头了，语调尖锐而恶毒，“私生子巴不得早点嫁出去呢，是吧？”
塞西莉娅涨红了脸。不是，她只在心中作答。
“你还小，”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分，特蕾莎放缓了语调，“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真正的爱情，你会遇上你看他的第一眼便觉得‘就是这个人’的真命天子。”
特蕾莎扭头看向窗外，几只信鸽从塔上起飞。最近渡鸦和信鸽来回不停的飞，塞西莉娅听说王国北方遭到了医院骑士团的入侵，势头相当猛烈。
“你们在一起骑马、唱歌，在榕树的树荫里手牵着手并排躺下，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他每天都会给你不一样的惊喜，而你每天都会如此期待和他再会”特蕾莎的音调忽然高了八度，“可有一天，父亲会告诉你，你应该去嫁给某个外国权贵，嫁个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说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你该怎样面对自己的爱人？”
联姻是促成联盟最简单最有效也是最稳固的手段。塞西莉娅脑海里飘过这句话，记录在那本破书的前半部分。很显然，这样的话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塞西莉娅说。
“你当然不知道。”特蕾莎又开始抹眼泪，“迟早有一天你会遇上，这个道理很简单，你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糟老头子还是一个和你相亲相爱的人？”
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讨论价值，因为它没有选择的余地。
“或许我应该逃走，让他来接我，我们一起逃到国外。”特蕾莎喃喃道，“我受够了贵族的条条款款，只要和他在一起，过多苦的rì子我也愿意。”
不，你不行。塞西莉娅差点笑出了声。她想起自己尚未进宫的rì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屋不遮雨墙不挡风，她很相像特蕾莎要是在那种情况下会是什么样子。她不可能忍受得了那种生活，适应糟糕的生活需要的时间和毅力远远大于适应更好的生活所需的时间与毅力。
“这不太好吧……”塞西莉娅并没有言明。
“为什么？你认为我做不到？”特蕾莎没好气地说，“是啊，父亲也认为我做不到，瞧瞧，我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门外也只有两个侍女而不是士兵！”她最后半句话是用喊的。
“别小看我，”特蕾莎继续道，“他们说你在入宫前也是穷人，既然你能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能？我会读书写字，还会刺绣弹琴。”
塞西莉娅无言以对。你不能，她还是如此坚信。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特蕾莎的情绪起伏很大，就像受惊的刺猬，时不时就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也不管扎到的是什么人，“我必须做点什么，别以为我会坐以待毙！”
她在桌上翻找，终于在一叠首饰下扯出了信纸和羽毛笔，但是没能找着墨水。“去找学士给我取点来。”她命令塞西莉娅。
塞西莉娅跑进自己的房间，将自己的墨水瓶给她带来了。
大概是出于对她返回速度如此之快的惊异，特蕾莎愣了一下才夺过墨水瓶，开始急速书写起来。
“你来拿着这个。”几分钟后，特蕾莎将封好的信交给塞西莉娅，将声音压低得墙都听不见，更别说隔墙的耳和门外的侍女。“找机会交给赫伯特·卡洛林爵士。”她说。
财政大臣卡洛林伯爵的儿子，她隐约记得这么一号人物，有着一双透着忧伤的灰sè眸子，衣着鲜艳时尚，长相的确英俊潇洒。
“为什么是我？”塞西莉娅不敢伸手去接，她觉得这不是个好差事。
“比起其他那些口是心非的家伙，你算是比较诚实可靠的了。”特蕾莎将那封信强行塞到塞西莉娅手中，“记得，别告诉其他人，我相信你，你可别辜负我的希望。”
里面写了什么？塞西莉娅想这么问，不过脱口而出的却是：“卡洛林爵士不会帮助你的。”
“你怎么知道！”特蕾莎再次尖叫起来，“出去！你只需要做好我告诉你的事情就行了，出去！”
砰！
塞西莉娅被特蕾莎推出房门，木门紧接着在她身后猛地关上。
我应该告诉父亲特蕾莎的想法，塞西莉娅心想，但我不应该当一个背誓者。不，我根本没有承诺任何事，是特蕾莎一厢情愿的要我送信的，而且阻止特蕾莎的愚蠢尝试是为了她好。
没那么简单。
她尚且说服不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两个想法在脑海里不停交锋。
“陛下。”不远处的女仆忽然开口道。一般来说只有国王和王后才会被尊称为陛下，稍一考虑就能知道，现在会出现在这个塔楼的只有……
克莱尔王后。
塞西莉娅全身一颤，连看也没看王后一眼就低头退到墙边：“陛下。”她不会称呼王后为母亲，她不愿意那么做，而王后本人也不喜欢。塞西莉娅第一次见到克莱尔王后就明白了这一点，她是王后心中挥之不去的yīn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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