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扒着小船的船舷,用力一撑,上半截身体一下浮出水面。小船上亮着一盏幽幽的灯,昏黄昏黄的,却足以把船上的情景映照的清清楚楚,在我出水的一瞬间,一眼就看到了小船上的驾船人。这个驾船人的身材很高大,破衣烂衫,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他一边僵直的握着一根船桨,一边抬起头冲着我咧嘴笑,硕大的嘴巴一咧就咧到耳朵根儿,露出两排发黑的牙齿。
黄喜贵!
我压根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他,整个人顿时僵了,呆呆的不知所以。在我扒住小船之后,船只随后掉转方向,顺着汹涌的水流一路冲去。水花不住的飞溅到脸上,我抽出一只手抹掉水迹,警惕的盯着黄喜贵。这个人应该早就断气了,但他身上肯定隐藏着什么玄机,以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几次出现。
心头翻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石嘴沟的变故,就是从黄喜贵开始的,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怨他,还是恨他,心情很不平静,慢慢伸手握住腰里插着的砍梁刀,就想一刀先劈翻他。
“喵……”
我的手刚刚握住刀子,黄喜贵咧的有些吓人的嘴巴里,冒出一声清晰的猫叫。他的眼睛随即瞪的圆溜溜的,活像两只圆睁的猫眼。我马上紧张起来,不敢上船,扒着船舷撑住身体,黄喜贵一声猫叫,已经开始腐烂的身躯微微一晃,伸出一只手朝我慢慢抓过来。
我的神经本来就是紧绷着的,黄喜贵一动,我握着刀子,不由分说就猛砍过去。水流相当急,这一下动作太猛,仅凭一只手,难以在激流中牢固的扒稳船舷,刀子还没砍到黄喜贵身上,一个急浪直接把我甩了出去。
湍急的水流瞬间就把小船冲出去很远,我在水里转了几个圈,双手胡乱抓着,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危急之间,浑身上下好像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借这块石头的力,飞快的脱身爬上河岸。黄喜贵的小船还在水流中徘徊,我什么都不管了,转身就跑。
地洞里依然闷响不断,暗河两边接连坍塌,飞扬的尘土像一团浓雾,遮蔽视线。我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为了脱身,完全是凭记忆中的路线在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进入横洞的大坡脚下。
当我跑到这里的时候,仿佛彻底天塌地陷了,巨大的横洞开始成片的垮塌,连同整个马牙山,一起要倒塌成平地,轰隆声不绝于耳,我连滚带爬的爬上大坡,出了横洞仍然不敢停步,我一边跑,身后的马牙山一边剧烈的震动,如同一座高耸入云的楼宇塌陷了,在巨响和飞扬的尘土中,山头塌了大半截。
马牙山塌了,地下的横洞被填的结结实实,那道神秘的大门,也被堵死,我没办法再找到那扇门,六叔也不可能再出来。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我至少在只剩下半截的马牙山前呆立了个把钟头,心里又苦又涩,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马牙山是什么地方?六叔为什么诈死闯进那道神秘的大门?石嘴沟的陆家早已经得知马牙山的秘密?所以才把这里设为家族的禁地?
我一无所知,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答案,站了很久之后,才猛然想起来,米婆的尸首还在家里,六叔把人家请过来了,不管是死是活,我至少得把人重新送回去。
说实话,我很不甘心,不甘心所有的秘密都随着六叔的离去而被掩盖,但我年纪虽然还不大,却懂得一个道理,有些时候,人是不能不面对现实的。
我顺着原路重新回到族坟,把六叔的空坟埋掉,又颠颠的跑回家。当时走的匆忙,米婆的尸首还吊在屋梁上,从马牙山回到石嘴沟,我心里七上八下,米婆好端端的来,却死在石嘴沟,尽管她没有儿女亲人,可我该怎么对小岭坡的人交代?
“唉……”我叹了口气,屋子里很黑,我点了灯,想把米婆从房梁上先解下来,手刚刚碰到米婆的双腿,就觉得掌心粘乎乎的,低头看看,米婆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一层黄拉拉的粘液,带着淡淡的甜香,就好像蜂蜜一样。
这些黄拉拉的粘液缓缓的流动,流过米婆的双腿,又顺着脚尖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我进屋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这些,这时候拿着灯仔细看看,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米婆的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起一大片蚂蚁,在原地慢慢的蠕动,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蚂蚁成群的出现,黑乎乎的一片,看着有些恶心。
但随即,我的目光就凝固了,我看见这些大大小小的蚂蚁隐隐约约在地面上凝成了四个字。
大难临头……
离开马牙山之后,我的心情本来趋于平静了,至少没那么恐慌。可猛然看到地面上这四个由蚂蚁组成的字时,心又开始突突乱跳。
这是巧合?还是米婆在天有灵,暗中告诫?我抬头看看米婆的尸首,尸首彻底僵冷了,像一截木头,窗棂间的风吹过来,米婆就吊在房梁上左右微微晃动。
我晃了晃有点发晕的脑袋,把米婆解下来,收拾了一辆平时用来拉粮食的独轮车,用车子拉着米婆,连夜朝小岭坡而去。
这二十里山路,以往都走惯了,只不过推着米婆的尸体,脚步越来越沉重,我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一路胡思乱想,把米婆送到小岭坡,天色还没完全亮,已经有人起床准备干活,我找到村里的村长,把米婆的死讯说了,本以为至少要被狠狠咒骂一顿的,没想到村长还有其他几个人都很随和,看了看米婆的尸首,叹了口气,说米婆年岁大了,生死有命,勉强不来的。
米婆无儿无女,不过在村子里人缘很好,我把人送回来,村里就开始张罗白事,山里头做白事,过程几乎都是一样的,在米婆家里搭了灵棚,尸体放过头七,然后入土。六叔不在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无论石嘴沟还是小岭坡,对我都是一样的,所以我留在村里帮忙,替米婆守了几天尸,等到头七一过,帮衬着安葬了她。
小岭坡的人对我们石嘴沟始终有一种隐隐的畏惧,现在石嘴沟落寞了,这种畏惧就转化成一种尊敬。米婆的丧事办完,村里招待我吃了顿饭,很是丰盛,还有自酿的苞谷酒。我很少喝酒,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后一场熟睡,直接睡到黄昏日落,米婆的事总算料理完了,我没再多留,当时就离开小岭坡,打算回石嘴沟。当时外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山里物产多,村里种着一片山地,我找他们要了点粮食,答应以后走山打猎的时候给他们留几张兽皮。
推着独轮车走上来路时,那种空虚的孤独和无助又一次袭上心头,石嘴沟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楚以后该怎么做。静下心的时候,我总想从发生的那些事情里寻找一些线索,可六叔诈死之后,根本没多说什么,我只记得,在那扇大门将要关闭之前,那个极似六叔的“恶鬼”对我说,为了石嘴沟,为了我们陆家,我得好好的活着。
心里琢磨的事情多,自然而然也就走的慢,走出去五六里地的时候,日头完全西沉。我想着心事,渐渐出神了,直到独轮车被石头绊住,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个人。石嘴沟和小岭坡附近没有别的村子,我以为对面那人是村里的村民,最初的时候没有留意,但是刚走了两步,额头上唰的冒出一层汗水。
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又瘦又低,披散着一头稀稀拉拉的头发,耷拉着脑袋,身上裹着沾了土屑的白寿衣,定定的站着,好像专门在等我。
“米婆……”我的心神一下子慌乱了,那道身影,分明就是上午才下葬入土的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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