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0
这种情形,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那税收的名头,也会变着法儿地使着。
风陵和喝过药以后,又吞下半杯温水冲散药味之后,终于生出了会一会安杨县令的想法。
“老爷,夫人给您剁了鹿肉做包子。”
“放着。”
“还有这翡翠珍珠白玉汤,您记得喝。”
“搁着。”
“这本书,您看了也有三天了,这么小的字,难道不会绕得头晕吗?花姨娘请您顾念身子,说今天她养着的兰花开了几盆,请您去赏花……”
“哎我说你——你到底烦不烦啊!”
手中黄卷往桌子上一砸,圆头的胖老爷终于从书上抽出了一分心思,跳起来抓着砚台就想朝喋喋不休的小厮头上砸过去。
一见他那动作,小厮脸色立马白了,慌忙不跌地叫:“老爷,莫砸!莫砸!那是夫人给您包的鹿肉包子,砸了又得重新去包!”
“老爷砸的就是你!”
“莫……莫……”
明明胖老爷都要掷凶物砸人了,那小厮不往边上缩,却还冲上去握住了胖老爷的手,口中惊叫:“老爷您忘了,您不是突发奇想要效仿圣人。夫人这才特地为您包了这份鹿肉包子,砸了重新去剁肉,又得费好几天工夫。”
小厮这么一说,胖老爷居然还真听进去了。
奇迹似地收了手中的动作。
胖老爷的脸上登时呈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色,像是想骂人,又收住了。
他修心养性的能耐委实算不上好。
于是……
这小厮就听见自家老爷在这里“嗯”了半天,又叹了许久的气,然后抓着装鹿肉包子的蓝瓷碗,绕出了书桌,来来回回地踱步。
“嗯,你刚才说,夫人这是特意包的这份鹿肉包子?”
“可不是!这山林里面,野猪兔子大虫都不少……唯独是这头鹿,夫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寻到的。”一见老爷不闹着要砸人了,小厮立马把心塞回了肚子里,满脸严肃地比划。
“嗯……”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胖老爷似乎在琢磨什么高深问题似的,又问道:“你刚才说,夫人知道本老爷要效仿圣人,才做的这碗鹿肉包子?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本老爷为什么没听懂?”
“夫人命小的原原本本与您说。古有孔圣人读书,废寝忘食,食而不知其味。如今便有我们安杨县令陈老爷读书,昼夜不舍。”
“这和鹿肉……”
精光闪闪的小眼睛里露出一分审时度势,胖老爷拈了一个包子,塞在口里一边咀嚼,一边若有所思地问。
“孔圣人专心学习《韶》,不分昼夜,连饮食也是弟子侍候到嘴边。他的弟子子路见老师一天天消瘦下去,很发愁。有一天,他进山射了一只梅花鹿,剁成肉馅,买来初春的头刀鲜韭菜,用香油调拌,包成肉丸包子。
“鹿肉是老师不曾吃过的,子路心想,老师定能美餐一顿,夸他贤能。
“包子蒸熟之后,子路端到夫子跟前,请夫子用餐。孔子正在操琴,十分兴奋,照例是边吃边练,摇头晃脑。突然,他的琴声戛然止住,孩子似地高喊:‘成功了!成功了,这是世上最好的音乐,尽善尽美,尽善而又尽美矣!’
“忽然,他发现子路站在身边,于是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说:‘仲由呀,为师在习乐上又迈上了新的台级!下午你快去买些牛肉来犒劳为师,为师已经三月不曾尝到肉味了……’。
“子路闻听,‘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孔子发愣,忙问‘仲由呀,你为何发笑?’
“子路笑着问:‘夫子,您方才吃的什么?’孔子被问得十分茫然:‘吃的什么?我啥也没吃呀!’
“子路说:‘这肉包我尚未端走,夫子嘴角的油珠还在闪光呢!’
“是嘛?孔子用手抹了一把嘴角,看看,果然油珠尚在,无限感慨地说:‘想不到欣赏音乐竟到了这种境界!’
“孔子说着抓起了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咀嚼着,赞叹说:‘香,真香!’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厮一边比划着模仿圣人的状态,一边拿书提醒:“老爷,这可是《孔子传》的故事,您忘了吗?”
小厮有一张巧嘴。
一字不漏地把夫人给他读的书,原原本本地说给老爷听。
老爷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你是说,鹿肉包子是圣人曾经吃过,还赞过香的?”
“怎么会是‘我说’呢,老爷,这可是官版刻印的孔子传里的故事,小的连一个字儿都没有改过。”
胖老爷想了想,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一口气咬了好几口包子,一边吃,一边叫:“香!真香!”
旁边两位如夫人派来的差从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老爷多看一眼,反而还吃起了夫人送过来的包子。
那差从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催促起来:“老爷!那珍珠翡翠白玉汤是高姨娘专门为您炖的,比夫人的鹿肉包子还要用心……”
胖老爷不搭理。
另外一个差从也急:“老爷,花姨娘请您去赏花……良辰美景奈何天,好花好景不常留。这兰花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呢……”
这段雅词倒是引来胖老爷的一番青眼。
“嗯……”咀嚼着香喷喷的大肉包子,胖老爷捏着胡须点点头:“良辰不易得,美景也不常留。花姨娘说得有道理。”他脚步一迈,眼见着想跟着花姨娘派来的小厮挪步过去。
先前,夫人派来的小厮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开口了。
“老爷,圣人是学得了《韶》律的精妙绝伦,才识出了肉味,才如梦方醒。夫人见您看了好几天的书卷,差小的问您一声,是否领悟到了其间的精髓。”
“咳……”
刚才还兴致勃勃地准备去赏花的胖老爷,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
“这个……”
“老爷,您若是想出来了,也和小的们说说,让小的们沾染一下书香呗。圣人不是说了,有教无类。我们都是您的学生啊……”
那小厮真是放冷箭的高手!
一击就中,犹不死心。
居然还补上一箭,正中把心。
“这……呃……”
胖老爷陈骏抓起书。
花姨娘派来的小厮一看就急了:“老爷……那兰花……”
胖老爷挥了挥手,又咬起了包子。
——这句是什么意思?这句又是什么意思?陈骏盯着手中的书,百思不得其解,恨不能把它盯出个窟窿来。
看了半个时辰,偏偏是“它认识老爷,老爷认识不认识它。”陈骏想得头都要炸了,依旧不解圣贤书中,他一张白胖胖的包子脸拧巴着,两眼发绿,终于肯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了。
“本县的高才呢?请来与本老爷答疑解惑。”
趴在黄花梨木的书桌上,陈骏颓然地招呼书童,命他们速速去请高才。
“老爷……”
平常,陈骏一喊“速请高才来”,他左右的书童总能跑得飞快,迅速把人给他带回来。
可这次,陈骏喊了好几声,俩书童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
“你们耳朵是聋了不成?本老爷说了,让你们去请高才。”陈骏本来就读书读得火大,如今,书童竟然不得用了,他恼得满头窜火气。
其中一个书童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问:“烦请老爷告知,让小的们请哪一位高才来?”
陈骏想也不想,口中嘟囔着:“夏高才学问不错,可惜言语无状,老爷不喜欢他。林高才言辞极妙,令人如沐春风……可惜学问嘛……差了那么一点。江高才学问和态度都是极好的……就请江高才来吧。”
“……”
两个书童对视一眼,依旧还是没有动弹。
陈骏怒了:“老爷这是使唤不动你们了吗?都木头似的杵着!”
还是那个书童,战战兢兢地上前两步:“回老爷的话,江高才上个月便去了上京的亲戚家……”
“江敬不在就罢了,请林文叙来吧。”
“……”又是一阵沉默,在胖老爷察觉出端倪之前,那小书童嗓音声若蚊虫,呐呐道:“回老爷的话,林高才也不在……不在安杨。”
“夏融。虽说这老头儿脾气古怪。可学问倒是实打实的好……既然林江二位高才不在,想来是圣人教我请教夏高才了。”
沉沉地叹了口气。
陈骏把这事纷纷归咎于“天将降大任”。
可是……
谁想了。
这道命令发出来,俩书童依旧战战兢兢没有推门去请人过来,反而颤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都透着几分哭腔。
“老爷,江高才不在,林高才不在,夏高才也是不在的!他们……他们都不在安杨……”
俩孩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磕头,再磕头。
老爷办的事儿,素来都要速成。
从来不容许谁搅乱他的计划……
如今,这一个不在,两个也不在,小童们都觉得完了完了,这次老爷铁定会迁怒到他们身上。结果,陈骏愣了下,从书桌上摇摇晃晃地抬起沉甸甸的胖脑袋,居然指着小书童,看了许久——
不仅没生气,反而笑着说了声:“淘气。”
“淘……淘气?”
老爷莫不是中邪了吧,要么,就是看书看糊涂了。
俩小童大眼瞪小眼,满脸惊恐地盯着陈骏。
陈骏摇头晃脑地笑:“你们定是见着老爷读书累了,所以要说些笑话来逗老爷开心。哈哈哈……本县不过就三位高才。都是在上京犯了事,被贬黜到穷乡僻土来遭罪的。这一个走了,两个走了,三个怎么可能走……他们再怎么走,也不能出了安杨这片土,否则就是大罪。”
“……”
书童们面面相觑,不知是答还是不答。
罪和死比起来,显而易见是“死”比较惨——如今,安杨赋税过重,在这儿看守高才们的官兵早耐不住苦寒,逃了。
一开始,高才们不走,不过是老爷还算是厚待饱读诗书的文人们。
可如今……
太守陈清这样刮皮百姓,三位高才本身便没进项,可税收征到他们的头上——交不出来就是一顿乱揍。都是有年纪的老人家了,哪挨得住这样的打——如今,他们若是不逃,那也是怪事。
可老爷兀自觉着高才们读过书,不会犯事……
书童们心里苦得跟生嚼了黄连一般。
陈骏笑了一阵,胸有成竹,气定神闲,摆出了官老爷的威势:“好了好了,老爷现在不与你们逗乐了。快去把江高才请来吧。老爷这书,读到这儿,要不解了意思,如何能睡得着!”
“……”
书童们齐齐叩拜在地,真的要哭了:“老爷,小的们真的不敢骗你,三位高才如今都不在安杨。若让小的有半句谎话,便天打雷劈了去。”
一言既出。
“啪嗒”一声,陈骏手中雪白的肉包子突然整个往地上滚落下去。
陈骏胖乎乎的脸上时间煞白。
像是有无数道惊雷狠狠霹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们说什么……”
无意识地喃喃着,陈骏整个人都彻底懵了:“你们说……三位高才全部都逃了?”
一把拧起了书童的衣领。
陈骏怒叫:“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们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与本老爷说!”
“老……老爷,这是昨儿个发生的事。小的听人说过,流放的罪犯逃跑,罪及本地县令。小的们还在想着怎么追回诸位高才……并非是有意瞒报!”
噼里啪啦地磕着头。
书童们吓坏了。
就在陈骏整个人都像是从火里烧了一遍,又像是从冰中冻了一遍,浑身都处于慌乱之中的时候。
门口突然有衙役慌慌张张地往里面冲。
一边冲,口中一边喊着:“大人,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有一位饱读圣贤书姓宫的先生要见您!”
“都什么时候了,本老爷哪有闲情去见什么先生。不见!”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陈骏急坏了。
要知道安杨这位大人,从来好读书,不求甚解。
若遇见个识文断字的先生,总不免拉住座谈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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