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1
要知道安杨这位大人,从来好读书,不求甚解。
若遇见个识文断字的先生,总不免拉住座谈三天……
平素倘若有先生求见,陈骏必然欢天喜地地设东道厂,好好地款待一番,并且赏赐来报信的衙役。
可是今儿个,这衙役专门抢了个差事,兴致勃勃地冲进来,绝想不到大人这么说。
“大人……是饱学的先生。”
衙役强调“饱学”二字,犹不死心。
“不见不见。”
摆着手,陈骏头皮都在发麻,就在他脑筋急转,觉得自己担不了这个责任,提起袍子匆匆忙忙准备把这事上报给太守大人的时候,衙役冷不丁想起这位貌柔恭顺的宫先生说的一句话。
原先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见大人这幅火烧眉毛的样子,忙说:“大人,这位宫先生说,他能解你燃煤之急。”
“燃眉之急?”
陈骏一边换朝服,一边从鼻腔中透出一声冷哼,不屑骂道:“这些个读书人懂个屁!”
小童劝道:“老爷,您别生气。”
“火烧眉毛了,还能不生气吗?”
小童莫名被挨了一顿训,舌灿莲花,忙恭维道:“老爷常说读书人腹装日月乾坤,知晓古往今来,能通鬼神妙法……您今儿个火烧眉毛了,这位饱学圣贤书的宫先生不请自来,莫不是知了老爷的急,特意来解。”
“嗳?”一句话出来,陈骏白胖的脸上立马露出思虑的神色,“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陈骏想了想,摸了摸自己蓄得稀稀疏疏的胡子,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哎,那个谁啊,你去请宫先生来论道楼。”
论道楼在衙门和内宅之间的一方空地,推窗便是环山绕水,翠竹秀林。
正处中堂之间。
就算是在安杨这么贫瘠的小县城,陈骏也绝不肯委屈了自己。他的衙门南北走向的中心位置,建筑用的都是上好的樟木。衙门门口的鸣冤鼓蒙着的是墨褐色的牛皮,磨得一尘不染连个褶子都没。
在规定的建筑规模上,无一分僭越,可你走进来,就知道这衙门建得极精细。
风陵和过来的时候,衙役们嘘寒问暖。
安杨这么穷,可他们端来给风陵和润口的茶叶是新采的雀舌,铺在茶几下的席子上垫着雍华瑰丽的古香缎。墙壁上,糊着雪白的纸,用细小的木钉镶嵌其间,悬挂有好几副意境疏广的画卷。
衙役得意洋洋道:“宫先生,我们大人极有学问,您也是觉着这堂间的夕山日照图很漂亮?江高才林高才和夏高才看见这幅图的时候,和您此时的神色真个是一模一样……”
洗墨不懂画,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风陵和的身后,也不吱声。
“咳咳咳……”
那些杨花呛着风陵和的喉咙,他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宫先生……该不会是有肺痨之疾吧?”
衙役犹豫了半天,想退后,又没好意思。身子往后,小心翼翼隔了一段距离,小心地问了句。
“安杨的杨花种子飘得太厉害……”
原来是杨花飘絮的种子。衙役松了口气,给他倒了杯茶,笑道:“宫先生是外地人,难怪会咳得厉害。春季里这些花草的绒絮飘得到处都是,哪怕在本地,一些体弱的孩子都会咳个两个月……有身子再差些的……”
那衙役想往后说。
也不知想到些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有身子再差点的怎样?”洗墨听得津津有味,倒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洗墨!”
低喝一声,风陵和捂着唇,轻咳两声,语气谈不上是制止还是纵容。
洗墨忍不住咕哝起来:“这也是不能说的吗?衙役老爷,你们县的‘不可言’还真是不少。”
“这……”
倒茶这位衙役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叫你多话!
他正思虑着怎么搪塞过去,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县令大人陈骏总算是解了他的围。
“我听闻有先生来寻我,这是哪一位先生,马忠,你傻杵在那做什么,给先生上茶了吗?”
未见人,先闻声。
陈骏话音中的喜气遮都遮不住。
不过……
这样的喜气到看见风陵和后,霎时间坍塌崩溃。
原以为被称为“先生”的,必然是须发斑白的老人家,这样才对得起满腹书香。未曾想,他一进门,见着的却是个面白无须的后生小子——这后生面如冠玉,乌发以白玉冠束之,眼底有些发乌。
这与陈骏见过的高才绝不相似。
看模样,对方不过是年方弱冠的书生罢了——安杨县的书生虽比不上外省,却也绝不会少。
衙役以坏充好,竟找了这么个玩意和自己说来了个高才的先生。
陈骏的脸刷地就黑了下来。
“这就是先生?”陈骏问。
“对对!这位就是宫先生了……”衙役满脸堆笑,连忙引他过来。
“……”
陈骏呆呆看了风陵和一会儿。
面对这样年轻的先生,他平素的好口才竟完全使不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
他脸色终于从青变黑,从黑变红,从红恢复:“宫先生慢坐,本官突然想来手上还有些案子,恐不能招待……”
扭头,眼见陈骏要走。
风陵和气定神闲地撇开茶叶,轻啜了一口。
洗墨知意,上前两步,高声道:“陈大人何不听听我家公子要说什么,再论走与留。”
陈骏嘴角露出一分冷笑。
——和后生小辈的白衣书生有什么话能讲的?讲了……平白落了本老爷的身份。
洗墨话到一半,他人都走到外堂了。
洗墨说:“大人就不好奇安杨县三位高才为何会明知重罪,却还要义无反顾地离开安杨吗?”
霹雳!
就像是有一道惊雷毫无预警地砸在了陈骏的脑门上。
洗墨说别的事,陈骏完全可以想也不想地离开,偏偏说的是他如鲠在喉的三位高才的事儿。
脚步往后缩了缩。
转过头,这位年逾四十,保养得宜,生得白白胖胖的官老爷当即脸上像绽开了千万朵菊花。
“哎呀,马忠呀,本官刚才让你去取兰香浸泡的毛尖,你取了没?老爷突然想到,其实内务也不是那么急于一时。宫先生拨冗一见,老爷我怎能怠慢了高才……”
“西蒙的这位皇子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咱们的十九姑娘特意为他铺好了路子,连云隐山的桃花瘴都破了——就是想叫他平平安安地到东夏,不在半途中就被折腾了半条小命……可他呢!居然在安杨这个小地方停了下来。”
破旧的城隍庙中,白花花的蛛网罩了关老爷袍下的靴子。
黑红的漆料颜色被岁月剥了皮。
东一块西一块地掉下来。
城隍庙里,两个浑身灰扑扑的乞丐一边翻动着篝火上烤得香喷喷的大肥鸡,一边愤愤不平地念叨着什么。
“没办法。谁叫那位皇子殿下身子骨太弱。生老病死,唯后不这四样事,便是再大的权势富贵也治不了的。”
“身子骨弱?呵,你可别和我说这个。帮那位负心殿下治病的医师,那可都是药老的徒弟——不过就是小小的杨花飘絮,便是天下奇毒,药老那些徒弟们也见多了。我听说锦心丸不要钱似的送到负心殿下的肚子里,可这么好的药,他吃了不见着好,反而病情加重……”
噼里啪啦,火光最下面是纯净如雪的深蓝色,再往上是红色,到最外面跳动的可都是赫赫的明黄色。
欢快的火焰舔噬着大肥鸡。
刷一层油,再撒些香料孜然,那诱人的香味顺着鼻子往你的心脾里面沁,诱得人口水都要下来了。
分明是东夏皇朝食物链中处于最底层的灰衣乞丐们,可倘若有第三个人在场,听见这俩乞儿开口闭口所谈之事,必然会大吃一惊。
西蒙。
皇子。
殿下。
药师。
这些和末层乞丐们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名字一个个从他们口中熟稔地蹦出来,就仿佛谈论之人,余他们朝夕相关。倘若只是拾人牙慧,说那些被说书人说烂了的段子也就罢了——
可他们议论的西蒙皇子,却正是那位被县令陈骏请到论道楼中的宫寒先生。
东边才发生的事情,西边已经议论上了。
如何让人不疑不惊。
“你在怀疑药老的高徒偷偷地给那位负心皇子下了毒……嗯,你再涂层油,这里要烤焦了。”
“哦。”
那边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手中的烤鸡,满满地在烤得酥脆的鸡皮上再刷一层香喷喷的香油。
“好香……烤好了!”
口中啧啧叹着,那乞丐浑然不觉火中的烧鸡是多么烫手,竟径自伸手从篝火上取下烧鸡,掰开半只递到同伴的手里,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烧鸡,满脸陶醉地品尝了一番,许久……
才听他说:“羊先生的高徒们一个个心高气傲,绝不会做这种坏名号的事儿。我倒不认为负心皇子被下了毒。倒有可能……”
“倒有可能如何?”
“倒有可能是这位负心皇子自己不愿意好,装病停在了安杨,刻意去接近安杨的县令陈骏。”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同伴吃着烤鸡喝着酒,正美着呢,一口酒都笑喷了。
“哈哈哈哈……”
那灰衣的乞丐笑得满地打滚。
“哈哈哈……老二,你是糊涂了吧。
“负心人再落魄,他到底也是西蒙的五皇子——再不受宠也是位高清华。多少贵人削尖脑袋想与他扯上一点半点关系,都被他嫌弃了。你说他装病停在安杨,是为了接近陈骏……
“那陈骏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读书人。
“一无官爵二无财帛三无才华四无样貌,除了他溜须拍马实数能耐,凭着本家的身份,深得太守陈清的赏识之外,他一无所长。
“负心皇子诡谋神算,从来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好端端的,为何要接近陈骏这样的糊涂人……”
火焰依然往上窜着,飘出了灰黑色的烟尘。
老乞儿的同伴又喝了一口飘香的美酒,若有所思,“你刚才也说了,这位西蒙的负心皇子诡谋神算。既是如此……他要做什么,又岂是你我所能斟破?如十九姑娘所言,和王殿下是个极可怕的人。你我……只需要看,只需要做,别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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