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道路两旁燃起灯火。一个个大大的霓虹灯的“串”，把烟熏和火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轻风袭来，空气里满是烧烤的烟雾味道，呛鼻却又充满无言的诱惑。这是在大中国的夏天特有的风景，无论是都市街道，还是城镇县郊，有酒杯交错的地方，就有烟熏火燎，就有羊肉烧烤。这种场景在莱源县城也有。每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方国昌都会路过几处路边摊，不过，那只是零散的个体户的临时生意，只在夏初到秋末的时段兴盛，专为裸膀子的食客们提供服务。
方国昌三人来到的也是路边摊，只是名字文雅了许多，叫“大排档”。场面也的确撑得起这个名字，这里不仅桌子多，椅子多，人也多，够排场。方国昌三人在老板刚收拾干净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点了肉串和凉菜，又要了啤酒。小芳坐在那里，少有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剥着花生和毛豆。方元看出了小芳的闷闷不乐，便问道：“哎，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没待小芳说话，方国昌也像被提醒了一样，问小芳道：“是啊，小芳，怎么了？不喜欢这饭菜？”小芳赶忙说道：“没有没有，没事的……这串儿挺好吃的。”小芳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面却紧张地生怕被父子俩看出什么来。“那是不是跟俺们两个大老爷们吃饭不自在？”方国昌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会呢？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小芳回答道。方元凑到小芳耳边，悄悄问道：“是不是大姨妈来了？”只见小芳攥着手捶到方元胸膛上，否定道：“哪有！”脸上却害羞地火辣辣的烫。方国昌见小芳神色有些慌张，就问道：“方元，你刚跟小芳说什么了？”“我问她是不是来亲戚了。”“哦，小芳，家里来亲戚了？”小芳尴尬地坐在那里，没有直接回答方国昌，而是狠狠地掐了方元的胳膊，疼的方元直求饶。方国昌看着小芳和方元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心里不免暗自高兴，然后提醒小芳道；“要是来亲戚了，让她一起来吃饭，都是一家人，别不好意思。”
和方元喝了几杯啤酒，方国昌不觉过瘾，就朝服务员要了小瓶牛二。小芳也跟服务员要了杯子，然后毫不客气地让方元倒满啤酒。方元和方国昌父子俩都吃了一惊，正要问什么，只听小芳说道：“不能只让我看你们喝酒，让我陪你们喝！”说着，眯着眼，努着小嘴，轻轻啜了小口啤酒，最后还不忘伸出舌尖，抿抿嘴角上的啤酒泡沫。方元挖苦道：“小芳，我看你喝酒怎么像喝毒药似的，喝啤酒就得大口大口地喝。”说完，拿着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小芳的杯子，鼓动道，“干杯！”小芳笑着，又抿了下酒杯，忽然间想起什么，便问方国昌：“方伯，我又想起那次您说您女儿喝药轻生的事，您确定是编的故事？”方国昌想起那天为了说服一个漂亮的轻生女孩而编故事落泪的事，笑道：“这故事确实是俺瞎编乱造的，当时只为了说服那个姑娘，就临时想出这么一招来。哎，也不知那姑娘现在什么情况了。俺当时是不是很糗？”“没有，就看着您哭得很伤心，还以为是真的呢！”待小芳说完，方元向方国昌补充一句：“小芳当时可为了您这个故事落泪了呀！”方国昌一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始责怪起方元：“都怪你，你自己的客户搞不了，把俺拉去帮你解围。俺也不知怎么就想出这么一个下三滥的招数！”说完，端起酒杯向小芳说道，“没想到竟吓着你了，俺自罚一杯，向你陪个不是。”方元却笑道：“爸，女人的眼泪您不懂。”然后又被小芳掐得直叫唤。
喝了酒的方国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放到桌子上，然后拿了一颗对方元和小芳说道：“你们先聊着，俺到一边透透气。”小芳知道方国昌怕呛着自己所以要到一边抽烟去，就不好意思地说道：“方伯，没事，您抽烟吧，不用为了我躲大老远的，在这抽就行。”小芳见方国昌有些不好意思，就拿过方国昌手中的打火机亲自给他点上。方国昌坐在原位抽起来，虽见小芳仍镇定而大方地坐在原位，却还是放不下心，便不时关心地问道：“没事吧，你不是怕这烟味吗？”小芳先是捂了一会儿鼻子，然后小心地松开，得意地笑道：“这不是没事吗？”
喝了几口酒，小芳感觉双颊火辣辣的，话也多起来，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小时候的经历。小芳的父亲刘石头以前是作坊头子，常带着工匠们走村串户垒墙盖屋，挣钱补贴家用，日子也算过得去。就在小芳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的工匠队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工匠在给人家漫水泥墙时不慎从工架上掉下来，头着地，鲜血直从血窟窿里往外冒。尽管大家最后把工匠送到了医院，可还是没能救回一条命，工匠因失血过多死去。就这样，刘石头卷入了一场人命官司，最终，法院判决刘石头和主家共同赔偿死者家属六万元。那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期，刘石头虽是村子少有的几个万元户之一，可还是让这场人命官司赔得家徒四壁。尽管在亲戚朋友的帮扶下偿清了官司款，刘石头却在那段时月里学会用烟和酒麻痹度日。那时，小芳的妹妹刘丽香刚满两周岁。过年的时候，小芳领着妹妹到爷爷叔婶家磕头拜年，挣了五块钱的压岁钱，回家后却被刘石头收缴“充公”，买了丰收牌香烟。那时小芳已经懂事，读幼儿园大班。她知道过了年就要读一年级了，本想让刘石头留下几块钱给自己买文具的，却不料被刘石头甩了一个大巴掌。刘石头破口大骂道：“死妮子，小小年纪就敢跟老子讲理了？欠揍的种。”然后一脚把她踹到墙角，叼着烟卷，吐着烟圈，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小芳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一，刚刚下过一场雪。白雪遮住了田野的枯黄，裹住了青松翠柏，只留下刺眼的雪白。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大街上传来小伙伴们的追逐打闹声，小芳却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接受刘石头满嘴烟雾的训斥。妹妹刘丽香早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炉子上的水壶也在嗡嗡作响，一切都那么刺耳，充斥耳朵。当然，最让小芳难以忍受的是从刘石头鼻孔里冒出的烟气，呛鼻，恶心，作呕。小芳也从开始的高声痛哭变为低声抽泣，再到后来则伴着咳嗽干呕不止。这一切，最终在村民的拜年中结束。来刘石头拜年的村民骂完刘石头，就把小芳带到自己家又是糖果又是瓜子的安慰，直到晚饭上才把她送回家。可就从那一天开始，小芳在有烟雾的地方就会莫名的干咳。后来小芳见有人在眼前吸烟都会很自觉地躲得远远的，多年来成了一种习惯。
方国昌见小芳干咳了几下，便掐灭了手中的烟。方元知道，小芳之所以对烟味如此敏感，完全是由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引起的身体不适，也不好评价什么，只是拍着小芳的肩膀说道：“没事的，这样也挺好。将来找一个不抽烟的男人，对男人对你和孩子都好着哩！”小芳一听方元说将来找个男人，脸上刷一下红了，心里面却紧张局促起来。快过二十三周岁生日的小芳，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呢！尽管在读高中时候被男孩子追过，可在她看来，高中时有心思谈恋爱的男孩子不是小痞子就是被老师认为的学习成绩差的“坏学生”。事实证明也是如此，追求她的男孩子不仅是学习差的坏学生，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男孩子竟和其他同学一起吞云吐雾，显得如此潇洒自在，不可一世。最后，小芳坚决地拒绝了男孩的追求。读专科的时候，也有男孩子追求她。本来还觉得对方是一个干净爽朗的男孩，可就在一起牵着手走在河边散步，两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接吻时，男孩的口气出卖了他。原来，他一直背着她在暗地里偷着抽烟的。就这样，小芳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初吻，却同时得到意外发现，更确切地说是“痛苦的教训”。她发现，原来比吸烟更可怕的，是男人那张抹着甜言蜜语却又善于伪装和欺骗的嘴。以至于后来她都不敢轻易地走进一段感情，她怕烟味，更怕欺骗和伤害。
就在吃饭的时候，小芳的手机响了，是黑子打来的电话。刚开始黑子还只是寒暄，听见电话里声音嘈杂，竟然质问起是不是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让小芳感觉莫名其妙，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谁吃饭都要黑子过问了？小芳没声好气地一句：“我和谁吃饭，你管的着吗？”说完便挂断黑子的电话。没待方国昌和方元过问，小芳竟很坦白地向他们俩汇报：“这个黑子，竟然管起我和谁吃饭来，真是神经！”方元这时才恍然大悟，心想着小芳今晚上的心不在焉，**不离十跟黑子有关，于是跟小芳开玩笑道:“怎么，恋爱了？”小芳断然否定，然后把黑子载车送她到广场发传单晚上聊微信甚至上班时间语音“骚扰”的事一一向方元和方国昌说了个遍。“汇报”完毕，小芳还不忘反问方元：“方元哥，你觉得这像谈恋爱吗？”方元嘿嘿笑了起来，喝了口啤酒，说道：“这是谈恋爱的兆头，只是两个人的频道不一致，这黑子也忒猴急了点儿！”听了方元的话，小芳却极力否认这是在谈恋爱，只说就当一般朋友聊着，并没有要跟黑子谈恋爱的意思。再说，也就认识这几天，怎么就会谈恋爱了？方国昌听完小芳的争辩，意味深长地提醒小芳道：“这叫一厢情愿，说明黑子相中你了。你们可要提防点！”这个“你们”，显然包含着方元和小芳，这让两位当事人有些窘迫。小芳打包票似地说自己才不会跟黑子好呢。方元却用一种惯用的幽默化解了面前的尴尬：“以后我们治愈诊所要‘防火防盗防黑子’！”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夜色如水，意兴阑珊。一阵微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烟雾慵懒弥漫。大路上依旧车水马龙，灯火通明。远处广场上的音乐声也由之前的此起彼伏，越发清晰明朗。大排档里酒足饭饱的人们，腆着肚子挥手告别。方国昌三人边上的食客已经像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他们的饭桌上杯盘狼藉，横竖着吃串留下的竹棒，还有剥下的花生与毛豆的皮壳，掺杂着残留的动物的骨头和虾蟹的碎壳。期间黑子又给小芳打过几个电话，都被小芳直接挂断。这算是一个小插曲，全然没有妨碍小芳与方氏父子愉快地进食肉串和饶有兴致地聊天。三个人聊得很投机，时间在不知觉中悄悄溜走，待到周围的人已是稀落时才知夜色已晚，到了该回家的时间。对于小芳来说，这个夜晚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从没有沾过酒的她在这个晚上破禁，林林总总喝了足足有一杯啤酒，那种微微头晕的感觉让她觉得美妙极了。
酒后的方元也跟方国昌要了一根烟点上，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不止，被方国昌直骂“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不会抽烟瞎捣鼓”，这让小芳觉得云里雾里的父子俩很逗很有趣。尤其方元笨拙地学着吞云吐雾的样子，让小芳觉得是那么地迷人，甚至有些让她陶醉迷恋。小芳在方元的护送下回到寓所休息后，她的脑海里依然回荡着方元在烟雾中深邃悠然的样子，直到枕在梦中入睡。
这是一个让人砰然心动激荡着迷人气息的缤纷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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