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1358年三月,燕国琅城的上空依然飘着小雪,颤巍巍的雪片落在还未来得及消融的雪堆上,像一张薄薄的裹尸布,就快要看不清上面的斑斑红印。
琅城是燕国最西面的一座小城,再往东去不足百里就是易水,对于燕国臣民来说,易水才是真正抵御外敌的底气和保障,而易水以西的琅城百姓从来没有太多的安全感,不仅是要面对其他诸侯国的直接威胁,就连对自己的国家也没有什么亲近感。
按照往年的节气,这三月底的时分,雪水早该化作庄稼地里的养分,而此时天空里晃悠悠飘着的雪则让有些人在惊奇之余又有些气恼。
特别是对于某个穿上特制的军袄就像个球一样的胖子来说。站在城门外的凉篷下面,风轻轻一吹,恼人的雪片缀在他泛着油光的头发上。
“蠢货,一群蠢货!”他用手狠狠的抓了一下头,不知是因为恼人的雪片还是许久未洗的缘故,只是因为本来就胖,又穿的太厚,手臂又太短,竟是险险有些摸不到,“大人限我三日之内找到那个人,这早过了两日,明天就是回复的时候,要是还没有消息,大人会把我像母鸡一样给炖了的。”
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站着的十几根圆鼓鼓的柱子,“你们说,怎么办!大人要是炖我,老子就提前把你们都给炖了”,也许是胖子与胖子惺惺相惜,这位旅帅大人的下属竟也都是发福之人,只是能找到这么多胖子也是不容易。站在最前面的那根柱子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艰难的弯腰施了一礼,“旅帅大人,琅城四周第一天我们就找遍了,方圆五十里也没有那人的踪迹,我看八成是死了,早就烧成灰了,而且兄弟们找的实在辛苦,这又下了雪……”
“那你的意思是本大人活该被炖喽!”他淡淡瞟了一眼回话的那人。
“卑下不敢,卑下是说……”
“找!都出去找,找不到都不要回来!五十里找不到就一百里,老子就不信他能飞过易水河不成!”他不停挥舞着手,嘴里喊的话整个琅城都能听见。
或是觉得话说的重了些,又或是瞟见城楼上某人的离去。旅帅大人微微一笑在肥嘟嘟的脸蛋上挤出两个类似酒窝的肉窝,然后语重心长的说:“娄良啊,大人我也是有苦衷的呀,咱们旅晚到了一天,什么鸟事都没干,郁茂那厮在军师面前告了我一状,军师把这事交给我,大人我不能不出力不是,弟兄们就辛苦一下,等这事完了人人有赏。”娄良听着心想:我们晚到一天还不是大人您吵着闹着说自己水土不服要休息,一天走走停停,晚到一天都是好的,而且大人你的赏什么时候做过数。
眼看娄良还要分辨,旅帅大人不耐烦的小声说道:“谁说睡觉只能在营房里的,叫弟兄们穿厚些,到外面找个避雪的地方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这天也冻不坏人,只要别被那帮儿子看见就行,死脑筋!”说完不给他回话的机会,拿出怀里的母鸡腿使劲咬了一口,一步一摇向城里晃去,隐约还能听到关于什么你炖我我咬你的啰嗦。娄良苦笑一声,也没搞清楚旅帅大人到底想不想找到那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语散去。
……
……
娄良回到营地把刚刚换回来休息没多久的兵卒又叫起来,几百条男子汉的队伍站的散乱不堪,队头靠在墙上,队尾还在床上,不时还有发牢骚的声音。
看着这一幕,知道这些兄弟两天来没怎么好好休息,娄良也不好太过责备,只是在想着去哪里才能找到能让这么多人避雪睡觉的地方。
“都到齐了吗?”良久之后,娄良常规性的问道。
“除了简让都到了,大人。”一个卒长回道。
“噢……他的病好些了吗?”娄良很是担心。
“自从前天晚上他说自己病了,到现在都没下过床,不吃不喝不用药,我看病的不轻。”卒长很严肃的说。
娄良皱眉想了一下,喊了一声:“梅友德!”
“在!”
“你留下照顾他,就当你请假了。”
“诺!”
……
……
简让没有病,但他说自己病了他就是病了,因为他是整个旅唯一学过医的,他就是军医,而且医术还不错。
那天旅队磨磨蹭蹭终于赶到了琅城,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就病了,一病不起。而娄良好像知道他的病,一个十四岁小军医的心病。
简让不算真正的兵士,因为按律最小十六岁才能登记编册,然后才具有应徵入伍的资格,而两个月前的一天刚刚是他十四岁的生辰。那天一个胖子带着一帮属下驾临他的村庄,对着几个老头儿大呼小叫了一番,然后全村的青壮排成排必须要跟着他走,那胖子问村里有没有会医的,伍长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那胖子问他愿不愿意当个军医,年龄不是问题,还说:“我会保护你”,他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并且回答道:“我能保护我自己”,就这样简让成了这个特殊队伍的特殊成员。
他只是个凑数的,就是照顾一下旅帅大人,娄良这么想。当然在行军的路上,简让不止一次证明了自己存在的重要性,也赢得了许多人的认可,他甚至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他觉得当兵或许也不错。然而在琅城看到的却吓坏了他。
简陋的营房里间,简让和衣缩在一张毛皮做的毯子下面,毯子盖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皱起的额头下面,紧闭着却依然在颤抖的双眼,没有因为旁边梅友德光明正大的呼噜声而有丝毫的放松,相反他扣着毯子的指甲变得愈发苍白。
很明显,他在做梦,而那梦境让他很不舒服。
他梦到了一道烟,不是村庄人家房顶飘渺的炊烟,不是老翁烟斗上细细的草烟,也不是满山野火形成的熊熊火烟,那是从一个大坑里升起的滚滚翻腾着的乌烟,笔直的冲向云霄,带着呼噜呼噜的雷声,仿佛要把天蚀出一个大洞。
简让穿着李大娘缝好的棉袄,怀里鼓鼓的,可能是小丫给他准备的芋头,头发有些乱有些脏,偏生脸十分干净,只是干净的脸上满是恐惧,本就没什么肉更加显得紧绷绷的,他忐忑着爬上那个大坑的边缘,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黑烟的来源。
然后……扑面而来一阵噪杂尖锐的哭声喊声求救声,男人女人小孩儿挣扎着往上爬,你踩着他的头,他抓着你的发。浓浓的黑烟从他们身体各处冒出来,从踩着头的脚,从被手抓的发,那冒出的浓浓的黑烟像是燃烧着的黑色的火焰,灼烧着他们扭曲的身体,散发出类似猪肉被烤糊的味道。简让紧闭着嘴怕叫出声来,紧绷绷的脸愈发惶恐不安。仿佛能感觉到黑烟的温度,他想移动颤抖着的腿,离这恐怖的大坑远一些。然而越是想动越是动不了,四肢像是吸附在了地上一般,只能被动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男人女人小孩儿和黑烟越来越近,简让恐惧的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声音没有了,黑烟的温度没有了,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凉意。简让尝试着活动一下手脚,也没有了被吸附的感觉。猜到了某种可能,他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身的世界,自言自语的说道:“果然,又到了这里啊。”
简让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因为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他无数次来过这个梦境,多到在梦里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多到闭着眼睛只要身处其中他就知道自己又来到这个梦里。
因为这里很安静,静的很安详,很熟悉,就像回到了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家。在这里看不见太远的地方,只能触摸到屁股下面黑亮的石砖,凉丝丝的,眼前不远就被雾挡住了视线,隐约能看见某处有一根柱子,柱子旁有一个高大的背影。
那是泛着金光的雾,就像傍晚夕阳照在天边的云彩上,漂亮而又温暖,所以石柱和背影也显得温暖许多。这里好像很大,小时候每次来他都会好奇的不停走,向着那根柱子或者那个高大的背影,只是无论他走多久,好像都不能拉近与石柱和背影的距离,雾还在,物还远。
不知几岁开始,简让不再尝试靠近那石柱和背影,每次来了之后,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亦不知哪一次,背影居然发出一声叹息:“还没有长大啊。”那声音说不出的悲伤和焦急。
“还没有长大啊”,那背影又叹息道。对于那个地狱一般的梦境,简让余悸未消,只是听着这声叹息,心里竟是安稳了不少。他像往常一样随意坐在浸着凉意的黑亮石砖上,看着那个依然高大十几年纹丝未动的背影,笑着说道:“我已经十四了,长大了。”背影当然没有理会他,然后一片安静。
简让早就习惯了这种安静,习惯了那个只会发出那一句叹息的背影,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他在说话。他熟练的躺了下去,脑袋枕在交叉的手掌上,尽可能调整舒服的姿势,盯着散漫的金光,开始说话。
“爷爷已经走了一年,我搬到村子里生活了一年,爷爷教我的医术很好,村子里的人待我都很好,李大娘还说过两年就给我找个媳妇,她说隔壁村子就有个姑娘很不错,还说我有会看病的手艺,不怕对方不答应。其实我觉得小丫就挺好的,她喜欢吃芋头,我也喜欢,而且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那天咱们村子的青壮都被征了兵,那个胖子问我要不要当军医,其实我当时是想留下来的,只是看大家都要走,连梅友德也一脸严肃的站在队伍里,我也没好意思说。走的那天小丫问我还回不回去,要是不回去就嫁给别人了,十几岁的小丫头,懂什么。”
简让扭头看着那个背影,问道:“我当然会回去的,你说她会等我吗?”当然没有回音。
顿感无趣的简让把视线从那个背影移动到那根石柱上,看着上面雕刻的图案,就像……一只烤的金黄的鸡爪子,他的眼里复又出现一种恶心与恐惧交杂的情绪,说道:“他们都被烧焦了……那天旅队到了琅城,老远就能看见那股浓烟,是士卒们在烧尸体,那些女人男人和小孩儿的尸体。城里到处都能看见血,雪堆上地上,是先到的那个旅干的,他们都是禽兽畜生王八蛋……”
他骂着骂着,却越来越困,终于枕着胳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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