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城楼,有一位看守城门二十几年的老门官,说来也是命好,这般冲杀征伐,年轻小伙都死了一茬又一茬,偏偏这个老头儿一直安然活着。
老卒老了,却依旧悍勇。虽然未曾冲出城门杀敌过,但是哪一次紧急关城门,不是自己头一个冲上去,顶着暴雨般的箭矢拉下千斤阀。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左眼也被流矢射中,命保住了,可眼没了。
“唉……”老卒坐在城门口沉闷一叹,又忍不住偏头看了看城外辽阔大野,被白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也多亏了这场大雪哦,不然这千古流血之地,到处都是暗沉斑斑的血迹,看着就悲哀苍凉。前不久这里就曾发生过一场骑战。西厥七千轻骑扣关,劲弩爆射,弯刀斩首,与己方五千幽州突骑迎战,乖乖的,那一场骑兵厮杀,也算是近几年最声势浩荡的一场了。
西厥骑兵在猛将的带领下,夜袭大石城,几欲逼近城楼十丈,若不是游骑将军暮擎苍率领麾下的幽州突骑杀出,针尖对麦芒般,硬生生和西厥轻骑对撞,活活撕裂对方战阵,最后斩首三千,大胜归来。
可是,幽州突骑的统领暮将军却战死沙场,一人斩敌过百,悍然身死。
“暮小子呀,你说怪不怪,我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老东西都没死,为何你偏偏就死了呢?”老卒喟然长叹,自己至今还记得那刚来西北边伍,站在城门口,被当时一场小战役吓傻了的暮擎苍。
暮擎苍能从一个小小骑兵,慢慢攒军功登上正五品的游骑将军位置上,这位老卒可给了他不少教导。比如,曾教暮小子如何在战场上保住性命,砍人何处部位才最容易杀人,胯下的战马要如何驯养才通人性……
老卒是真心对暮擎苍好,每次发下来俸禄,此前从不会离开城门百丈的老卒总会吆喝上暮小子,风风火火跑到大石城一家不错的酒楼喝酒吃肉,大快朵颐。
“请问谁是薛虎头薛伯吗?”正值老卒神思之际,听得一声清脆女声响起,居然还是唤的自己大名!
薛虎头抬头看了一眼,心中惊讶,怎么边关来了这么一位英姿勃发,姿容出众的姑娘,“姑娘,真是小老儿,不知何事?”
那姑娘一身赤衣,手握灿银长枪,两条柳眉倏尔皱了起来,秋眸带雾,问道:“薛伯,你可知暮擎苍去哪儿了吗?”
在边关看过成千上万死人的薛虎头明显一愣,心思电转,忽而想起暮小子曾对羞羞答答跟自己说过,家乡有一位还在等待自己的姑娘,难不成……老卒细细看着这位高挑女子,问道:“你咋找上我了?”
“师兄曾在信中提起过您。”燕赤雪秋眸水雾弥漫,嫣然欲哭,“可是师兄已经半年没写信回来了。”
薛虎头低头一叹,又抬头看了一眼燕赤雪,喟然说道:“等会儿我。”
弓腰瞎眼的薛老头钻进了楼墙屋室中,好一会儿,才扛着一杆用破布包裹着的长件物事出来。
燕赤雪蓦然淌下了热泪。
老卒也随之流泪。
那破布里躺着的,正是暮擎苍那一杆赤枪——念卿。
银衣赤枪斩敌枭,这便是暮擎苍,风姿无双,可谓幽州突骑成立以来最强横的一位统领。奈何年华早逝,不得归家,早早战死沙场。
“燕丫头,这是暮小子的赤枪。”薛虎头颤抖着干枯手掌,慢慢揭开包裹着长枪的一层层破布,每当一层破布掀开,燕赤雪只觉自己心中便少了一层东西。
说不真切,道不明白。
宜君忆君,可是今日,自己终于找到了师兄所在的地方,却不见师兄的身影。
一手握着银枪,一手接过赤枪。红白交映,亦如当年奔跑在宜君谷内的红衣白衣。
“当日西厥蛮子扣关,暮小子带着五千幽州突骑出关迎战,几近鏖战一宿,才将蛮子击退。可是……”薛虎头满脸泪痕,用脏旧的袖子擦了擦眼角,犹如稚童痛哭般,“可是暮小子中了冷箭,又被砍了几刀,战死了……”老卒痛哭不已。
燕赤雪恍然失神,只是紧紧抱着两杆长枪,口中犹如梦靥般呢喃,“不会的,不会的,师兄不会死的。”
“最后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将暮小子的赤枪捡了回来。我想,等哪天退伍了,我就去暮小子说的宜君谷找你,将这杆长枪交到你手上。那样,我才死得安心。”老卒颓然欲倒,枯瘦后背靠着城墙上,茫然看着阴沉天空。
燕赤雪抱着两柄长枪,拖着步子,失神走在雪地中。
这里,是师兄战死的地方。
这里,是自己即将呆的地方。
这里,为何要死这么多人啊!?
“原来,歌声传不出宜君谷,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燕赤雪低头看着赤枪,惨然一笑。
“师兄,我带你回家。”
此后,有女子负两枪而行,一银一赤,重率幽州突骑,杀得西厥闻风胆寒!
*****
时近大寒,西北的天气,愈加严寒,但是每日每夜巡防的士卒兵甲,依旧着甲不褪。
在这里,没人会艳羡穿着一身厚实温暖锦绣棉袄的富家翁,只会时时刻刻擦拭自己的铠甲。在那些老卒口中说来,自己父母给了第一条命,这第二条命,就是这一身铠甲和手中兵刃给的。
而此时,在大石城城门角落,一条高大猛汉却杵着一根笤帚,歪歪斜斜打瞌睡,鼾声如雷。
四百武人来到西北边伍也快月余了,几乎每个人都有很好的去处,唯独这位在城门打瞌睡的李啸天,那真是欲哭无泪。自己堂堂一个群英会杀出来的高手,他娘嘞,居然让自己扫城门。扫就扫嘛,还让老子连续扫一个月了。
“阿欠……”朔风吹来,没有兵甲穿戴的李啸天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又睁着朦胧睡眼,四处张望,看有没瞧得过眼的小娘过路呀,看有没小顽童跑到城门口来和自己玩呀。
打心底说,李啸天是无聊得寂寞了。自己大哥加入陷阵营,连续一个月无战事,陷阵营也就一个月没出击,但是云麾将军却是天天和陈乾元大战几百回合。最开始几日,陈乾元很认真和吕朝阳过招比斗,但是呢,哪怕吕将军大人是压下了境界,自己和其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经验相比,完全小儿科,所以呢,陈乾元就是被吕朝阳日日夜夜压着打,着实打出了郁火。
说什么君子之战,他娘的,天天被人揍,君子都不能有火气呀!
这是陈乾元几日前鼻青脸肿拉起李啸天喝酒,说出的第一句话。那郁愤的表情,让李啸天此时想起来都感觉好笑。
“还是不戒和王戢这两小子好哦。”李啸天倚着城墙坐下,歪着脑袋,神思不已。
不戒和王戢皆去了重甲营队,这两尊罗汉金刚般的壮汉,也没使什么脑筋,直接将上来试探他们的校尉狠狠撩翻,压在地上打,最后若不是重甲步卒大统领站出来分开他们,说不定那几位校尉要被打哭。
也就这么简单粗暴,两人没几日就当上了千夫长,四万重甲步卒,四名大将,十三名校尉,四十名千夫长,没一人敢说不是。
“唉,真他娘无趣呀。”李啸天又靠着城墙,悠悠打起瞌睡来。
轰轰轰。
还没片刻光阴,就听一阵震天动地的炮响惊起。
哐哐哐。
继而又是城头传下来的铜锣之声。李啸天扫地的时候曾爬上城楼看过那面铜锣,丈余宽高,听说击锣之下,整座大石城都能听得到响声。
呜呜呜。
大石城东北角,爆响起一道沉闷牛角战号之音。
轰轰轰。
马踏飞尘,一大队轻骑兵奔驰而来,卷地如雷,直接冲出城门。
“怎么了?”李啸天自语,看着不断有兵甲攀上城楼,不断有如潮的骑兵冲出城门,心中霎时想到,能让整座大石城刹那间动作起来的,唯有西厥来犯!
李啸天丢开笤帚,直接奔上了兵戟森严的大石城头。
大石城城墙乃是运用庭州特产的花岗岩所造,坚硬如铁,罅隙之间,又是用剑南道运来的树脂桐油,混合着糯米,制成粘性极佳的调和剂,让每一块砖石之间严丝合缝,混若天成。
而此时大石城太守已然站在了城楼之上,双手撑在墙垛上,目光远眺,眉头微微皱起。在其身后,一身闪亮铠甲的陆江潮一手按剑,一手负背,官职虽不高,却官味儿十足。
“太守大人,据探马来报,有三万西厥敌军来犯。”陆旭翁的首席谋士陶书涵拱手说道。
披甲悬刀的陆太守沉默不已,手捻长须,兀自沉思。好端端的,为何这般风雪气候,西厥会出这么多敌军侵犯?这小半年来,大家几乎都是出于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为何此事去大举进军?
陆旭翁着实不知,这半年来,西厥东征先锋忽尓赤隐蔽潜入中原,和唐凌天一战。这也就造成了西厥缺少能带头冲锋的猛将啊,外加上使三刀的归来,二十万西征大军与三十万东征大军,总需要一个时间来慢慢融合吧。兵卒私分,这是军伍大忌,两支友军变成了双方互不待见的陌生人,那给整支西厥大军造成的危害,不可谓不大。
在陆续翁手下混迹过十余年的陶书涵已然从主子的神色中瞧出猫腻,走近一步,轻声道:“太守大人,俱心腹探马禀报,这支兵马是忽尓赤的亲兵,因为听说忽尓赤死在唐凌天手下,此时唐凌天又在城中,想要取下唐凌天头颅,已祭忽尓赤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陆太守冷笑说道,又瞧了瞧城门外已然布防起来的军阵,五万轻骑兵中的流星营七千人勒马提枪,站在最前方。在其之后,便是一万步卒和三千才赶来的重甲,最后则是自己手下王牌之师五千重甲——铁浮屠!
西北边伍有三十万兵马,但是实质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仅仅只有十万,而且还有随时被边军统帅夏侯操随时召回的可能。作为坐镇西疆的夏侯操,御人之术可谓有心,在唐凌天离开后的西北军伍,他首创兵符分离,自己拨给各地长官一定数量的兵卒,但凡是遭遇那种要兵马尽出的战斗,需要用黑鹰给自己传信,然后自己才派人送去能调动驻地全部兵马的另一半兵符。
但是在大石城却不一样,因为,陆太守手下有两只两夏侯操都无法调动的营队——死战第一的陷阵营,神秘无比的狼牙暗刺。
“陆太守,您如何打算?”陶书涵轻声问道。
“不急。”陆续翁微微一笑,右手挥起,大声对掌旗官说道:“待到两里距离时,让流星营进行一轮往返冲锋!”
那掌旗官得令而去。
“不行!”陡听一声大喝,城楼上的近千兵卒纷纷侧眼往来,看是谁此番大胆,居然敢直接跳出陆太守的不是。
只见那人身高体阔,气质昂藏,大有沙场猛将之形。“呵,李啸天。”在陆续翁背后的陆江潮嘿嘿冷笑,看到还是城兵的昔日冤家,当真是大快人心。
李啸天背负大剑走来,无形之间,弥漫出自己的气机,“陆大人,你且看,敌军奔腾势大,让人看不真切其内部情况,显然其中有诈,若是真让流星营兄弟往返冲锋,恐怕陷在其中。”
陆旭翁毕竟是官场老谋,好整以暇看着面色肃然的李啸天,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良久,才说道:“年轻人,沙场征战,不是你这年纪就能看懂的。”又转身看向战场,那七千骑兵的流星营已然狂奔而去,追雷闪电,席卷雪原,“小伙子,好好看看吧,当真正沙场。”
也不见李啸天发怒,反倒真如陆旭翁所说那般,双手撑在墙垛上,眯眼远眺,看着即将交锋的两股兵马。
“让重甲和重骑前后叫唤,重骑冲锋,掌控战场再说,轻甲随后,重甲垫底打扫战场。”陆旭翁淡然发出一连串指令,只见城下三股兵马前后叫唤,倏尔便变成了重骑开道。
此类兵种调和互补的战法,还是当年开平王徐天德攻伐北蒙时,迫于己方骑兵远逊北蒙悍骑,开发了这种兵种互补的战术,并且引进改良北方人善使的长刀,打造了既适合于步战,又适合于骑战的陌刀。这种陌刀细长厚实,臂力强劲者才能使出其威力,即可下砍马腿步卒,又可上劈骑兵。
陆旭翁此番调动,显然是这么多年来在边关战场上慢慢打磨出来的大战经验,也实乃胸有谋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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