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眼睫挂着泪珠,贝齿咬紧下唇,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侧隐。乐文沈万沙很不忍心,但还是轻叹一声,缓声道,“我真不是卢栎,他才是。”
商敏敏愣愣看着面容俊秀,气质温润,如天神降临般的卢栎,呜呜哭了起来,一头磕到地上,声音悲痛,“民女商敏敏家姐商巧巧死于吃人伯府,权贵一手遮天,民女冤情无处可诉求先生慈悲,帮民女检验家姐尸身,将那凶手绳之以法”
小姑娘相貌清丽,但她哭的眼睛肿成桃子,嗓子也哑了,泪水将面前一小块地面洇湿,额上血渍混着灰土说实话并不好看,还很狼狈。
可浓浓悲痛浸润在她骨子深处,顺着泣血悲鸣中呼出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都会不忍心。
卢栎浅浅叹气,朝小姑娘伸手,“你起来说话。”
商敏敏根本不敢去搭卢栎的手,好像特别害怕卢栎拒绝,抖着唇继续磕头,“求求先生求先生出手帮帮民女”
现场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有那不忍心的,还高声喊出,“先生帮个忙吧,小姑娘太可怜了”
商敏敏身体颤抖,心喜别人为她说话,又担心惹卢栎不快,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继续闷闷磕头。
沈万沙头疼的不行,“我说这位姑娘,你能不能先放开我的脚”
这姑娘不论说话还是磕头,都死死抱着他的腿啊明明都看到卢栎,也认真相求了,能不能饶了少爷
商敏敏身子一僵,像被烫了似的立刻松开沈万沙的脚,退后两步又朝沈万沙磕头道歉,“民女过于悲痛,竟不知失礼,求少爷勿怪”
卢栎叹口气,拉沈万沙过来,替少爷抚平衣角,顺口叫商敏敏起来,“少爷不会介意。”
沈万沙觉得自己今天受到巨大惊吓,心有余悸,半个身子藏到卢栎身后,对地上小姑娘说:“我不生你气,有什么话,你起来说吧小栎子人最好了,若你所言为实,他不会看着不管的。”
商敏敏抬起小脸,双眼发亮,“真的”
卢栎颌首,“你起来。”
商敏敏这才站了起来。大概知道现在自己模样狼狈,怕污了贵人眼,她转身拍拍膝上尘土,拿出帕子擦脸,粗粗把自己整理一遍,才转身朝卢栎沈万沙深福行礼,“民女商敏敏,见过卢先生,沈公子。”
卢栎端端正正受了此礼,“讲述你之冤情。”
“民女家住北街灯芯胡同,有一个姐姐”
商敏敏把之前与沈万沙说的话又说一遍,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忍住没有哭。
卢栎听完,安静片刻,才问,“商巧巧之死,伯府如何解说”
“说是得了急病”
“你如何确定她是被别人害死,并非急病而亡”
“家姐四月初十得休沐归家,当日申时回寿安伯府,第二日下午,家姐尸身就被伯府下人送回什么急病一日一夜就让一个大活人死的透透,连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商敏敏双眼噙着泪珠,“且家姐自小身体健康,病痛都少有,断不可能突染急病”
商敏敏说话时,卢栎一直观察她,小姑娘悲痛是真,对伯府恨意也是真,但说这些话时,咬唇的力度大了些,眼神也有些许闪烁不是内有谎言,就是有未尽之言,现下不好说。
事实上,平时健康之人,或貌似健康之人,因潜在疾病或机能障碍突然死亡的情况是存在的。卢栎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心血管系统疾病,呼吸系统疾病,中枢神经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等等。
商敏敏表现悲痛,令人见之可叹,可一切仍然要以事实说话。
卢栎又问商敏敏,“你言曾去告官,官府可有验尸”
“有。”
“结论如何”
“说是急死,原因不明,有可能急病突发,也有可能是别的刺激,比如吃错东西噎死。”商敏敏脸色微红,“家姐最是端庄知礼,怎么会吃东西不注意被噎死”
“商巧巧去世了多久”
“三日,”商敏敏听出卢栎话音,立刻拭净腮边泪,“我有好好看护家姐尸身,若先生方便,即刻便可验看。”
卢栎确有此意。尸体会告诉他很多信息,有时候比听人讲述还要仔细,“如”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插话,“伯府权大势大,怎么会费心去杀一个无名小婢,还闹成这样子小姑娘,你该不是想讹钱吧”
这道声音尖细油滑,带着明显质疑,众人安静之时突然爆出,可谓刺耳。
商敏敏立刻转头,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喊,“我没有”神情异常气愤。
可惜说话之人说完这些,就迅速钻到人群里不再冒头,商敏敏想找人对峙根本找不到。而且这人这句话也带来了其它方向,很快有人跟着质疑,“是啊,闹这么大对伯府有什么好处呢伯府真要欺负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小姑娘,什么招数没有,能任你瞎蹦跶”
之前商敏敏求卢栎帮忙验尸,形容可怜,所有人几乎立刻站到她这一边,希望卢栎帮忙。卢栎与沈万沙若不帮忙,甚至稍有推却之意,众人大概就会质疑他们品行,可他们现在答应帮忙,商敏敏算是得偿所愿,大家除了好奇,想继续看热闹外,并无再多期待。
如今有人戳出这个方向,小部分心思不是那么纯善的人,自然也跟着开始寻思了
人性就是如此,不管古代现代,时间空间,只要是人,都一样。
随着这样声音出现,慢慢的,舆论开始往寿安伯府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商敏敏无礼取闹。她之于伯府,就像蚂蚁之于大象,大象要踩死蚂蚁简直易于反掌,连水花都不会起,今日结果,一定是商敏敏心思不纯,意图以家姐之死讹诈寿安伯府。
“是嫌姐姐死时伯府给的银子不够吧”
“还是想拿个把柄,踩着姐姐尸体上位,到府里做个姨娘什么的,飞上枝头做凤凰”
商敏敏找不到开始说话的人,一个人又说不过这么多张嘴,嗓子越喊越疼,到最后几乎说不出话小姑娘委屈的不行,蹲下身头埋在胳膊里,呜呜哭了。
她哭的那叫一个惨烈,卢栎都能看到她眼中泪珠砸起地上灰尘的样子
沈万沙又往卢栎身后缩了缩,“女人哭起来好吓人”这身体里得有多少水啊
现场一片混乱,声音嘈杂的不行,卢栎觉得自己说话可能别人也听不到,干脆过去把商敏敏拽了起来。
商敏敏捂着脸,“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人也没有想讹人”
“带我去看你姐姐尸身吧,”卢栎声音微敛,“死人不会说谎,她是染了恶疾急死,还是别人刻意杀害,一看便知。”
商敏敏连连点头。
卢栎视线环视四下一周,“事实未明之前,争论旁的无用,大家可先歇一歇,待真相大白,再决定骂谁。”
这话有些冷,也像带着刺,可他身份不俗,旁边还站着一个沈府少爷围观众人一时卡壳,不敢再乱说话,“我等等着先生验尸”
“对等着出结果”
“若小姑娘姐姐真是被人害死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咱们给小姑娘道歉,还可写万民书请命”
“正是若小姑娘满口胡言,意欲用此事讹诈她也别给卢先生道歉,卢先生品性高洁,容不得这等人玷污,直接把她下大狱,这辈子也别出来害人了”
商敏敏双眼冒火,登时跳到众人面前,牙齿咬的咯咯响,“便如诸位所言我姐姐若是冤死,还请诸位出手,帮小女子讨回公道;若我商敏敏胡言乱语,存了私心,也别下大狱了,我立刻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不用活着了”
“我商敏敏虽非男儿,却也知一诺千金,行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良心若我存了私心,便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魂魄飘于荒野,永世不得超生”
小姑娘性烈,此话一出,现场同时一静。
稍后。
“唉,也不用这样”
“刚刚到底谁说话,欺负人家小姑娘”
“人小姑娘才多大,估计还没十三岁,这么逼,亏心不亏心”
“年纪这么小,真要做错了什么事,也可以改么”
现场气氛变化速度如此快卢栎微微皱眉,视线再次环绕现场一圈。
沈万沙伸长脖子看了几眼,“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有人故意引导方向,乱人心思似的。
卢栎收回视线,拍拍沈万沙肩膀,转头唤商敏敏,“头前带路。”
商敏敏应了一声,带着卢栎等人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围观众人里当下没事,没那么忙的,出于好奇也跟了上来。
灯芯胡同有点远,半路无话,卢栎突然问商敏敏,“你可话要对我说”
商敏敏回头看了看后面,见跟来的人只是远远坠着,应该听不到这里声音,便转回头,轻声与卢栎说,“家姐她她还被人污辱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沈万沙相当惊讶。
“因此事事关家家姐名誉,小女子才没敢说”商敏敏帕子印了印眼角,解释道,“我家东边邻居姓周,有一儿一女,年纪正好与我姐妹二人相当。周家父母早逝,家父心慈,虽然自己本事不大,但怜小儿孤苦,便把他们一起养了起来,也因如此,家中清贫状况才一直未能改善”
“家姐与周家哥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虽未订下婚约,但彼此都已明了互相心意,周家哥哥一直等家姐赎身离开伯府,谁知小女子不想伤人心,便把此事隐了下去,未与外人提起”
商敏敏道,四月十一那日午后,她在窗下做绣品,伯府的人突然抬着商巧巧尸体进来,说商巧巧得急病死了。他们面上没一点悲悯之色,身上衣服也未有避讳,有人腰间还拴着红腰带。把商巧巧尸身随意放到院中,二人甩下二十两银子,警告她不要胡言乱语,便离开了。
商敏敏悲痛的不能自已,狠狠哭了一阵意识才回来,给商巧巧整理遗容。商巧巧穿着与昨日休沐归家时一样的衣服,裙下有血渍,除了下体有伤外,颜面身体并没什么伤痕,完全看不出是怎么死的
沈万沙眉毛皱起,有点想问是不是那种事做多了以致死亡,但商敏敏年纪太小,他有些不好意思提这种问题。
商敏敏似是看懂他神色,脸色微红,头偏到一侧,“家姐虽受了些伤,但看起来并不严重,不可能致死。”
“所以你怀疑商巧巧之死,与伯府世子有关。”卢栎沉吟。
“敢对下人出手的,除了主子还有谁”商敏敏咬着唇,“家姐做事一向守规矩,日常来往的也是院内丫鬟,与小厮们都不算熟,而且近年家姐被提拔,专司书房摆设,书房都是主子们在用”
“只凭这个,可不能说明凶手是寿安伯世子。”
“伯府规矩严,不可能容忍下人们胡乱作案,家姐若不是主子杀死,又能是谁”商敏敏差点急出眼泪,“那寿安伯世子是个贪花好色的,有好几次家姐回来神色不安,提起可能被世子盯上,所以我才怀疑的”
“这就有可能了”沈万沙轻轻咂舌,那郭阳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来着。
几人说着话,很快抵达商敏敏家门。
商敏敏推开门,指引几人进去,“请”
卢栎进去,视线环视一周。院子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院中种着几株桃树,窗前还放了几盆花草,感觉很生动,很有活力
就是太安静了些。
“小欣小欣我将先生请来啦”商敏敏有些急切的往堂前跑,“我能为姐姐伸”
话音戛然而止。
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小欣,小欣你怎么了我姐姐呢,姐姐”
卢栎与沈万沙对视一眼,不好二人赶紧往正堂跑去。
正堂挂着白布,当堂停着一口棺材,棺材前摆着供桌,桌上放着香果点心等祭品,还有一个小小香炉。香炉中线香大概刚刚燃完,卢栎能看到香灰中点点红丝,隐隐有白烟冒起。
可这棺材里,并没有人
棺材前躺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与商敏敏年纪差不多,现下被商敏敏抱在怀里呼唤,口眼紧闭,面色苍白,不知道是死是活
卢栎心神急转,立刻蹲下身,去捏小姑娘脉博,又去探她鼻息。
很好,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把她放平。”
卢栎粗加入检查了下小姑娘身体,见她后颈有一片红肿淤痕,判断她应该是被人打晕。他掐了掐小姑娘人中,小姑娘没醒,他便把随身携带的苏合香丸捏碎了递到小姑娘鼻间
若小姑娘还不醒,他大概会再拿一颗苏合香丸给小姑娘吞服。还好,小姑娘醒了。
“小欣”商敏敏眼泪横流,抱住小姑娘呜呜的哭。
“敏敏”小姑娘瞳眸中有了焦点,意识回归,也跟着哭了,“敏敏有人打我”
商敏敏哭了一阵,仔细摸着小姑娘身体,检查过小姑娘没大碍,便给卢栎沈万沙介绍,“她叫周欣,就是我之前提起过的,隔壁邻居。今日周家哥哥事忙,我便请小欣帮忙给家姐守灵,我去寻找机会请先生”
商敏敏迅速说完,急急问周欣,“我姐姐呢我姐姐在哪里”
“姐姐还能去哪里,不就在啊”周欣又哭了,“姐姐姐姐去哪儿了”
沈万沙觉得这天光听女人哭了,哭的他头疼,耐着性子劝,“你别急,说说你之前在做什么,遇到了什么事”
“我一直都在给姐姐守灵,突然后颈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周欣慌张的拽住商敏敏袖子,“有人过来,打晕了我,偷了姐姐尸体”
卢栎沈万沙并不是单独而来,与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当时看热闹的部分百姓。现在进到院子,看两个小姑娘一问一答,有人就出声了,“怎么,尸体不见了”
“这年头有偷钱偷人偷汉子的,我就没听说过有偷尸体的”
“一个死人,别人偷来做什么该不是你们撒谎,现在露馅了吧”
商敏敏大气,甩袖子跺脚,“我没撒谎,我姐姐真是被伯府害死,我才想要为她讨回公道,若没这件事,我闹什么”
“对啊,你闹什么”有人凉凉开口,“是看上寿安伯府家财了,还是与寿安伯府有仇,弄不倒也要扒下一层皮来”
“我没有”商敏敏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周欣也着急,“商姐姐的确是被人害死的,刚刚尸身还在,我一直守着来着”
“那现在人呢”
“被偷走了”
“被偷了我们难道这么蠢,这样谎言都听不出来”
围观众人深深觉得被侮辱了。当街与商敏敏订赌约时,他们还有点不忍心,没想到这姑娘真是骗人的
沈万沙再次觉得违和,拽了拽卢栎袖角,“小栎子”
“嗯”卢栎唇角微勾,眸内有细碎光芒闪耀,“很有意思。”
“有意思”沈万沙惊讶的看着他,场面这么乱,怎么有意思了
卢栎食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别说话,好好看。少爷眨眨眼,抿嘴不说话,好奇的看向院子,同时琢磨小伙伴的话,到底哪里有意思
很快,有人在人群里大声喊:这里到底有没有你姐姐尸体,问问你家四邻不就知道了
商敏敏同意,立刻和周欣一起,敲开四周街坊家门。
结果邻居们表示:商敏敏的确有个姐姐在寿安伯府做婢女,商敏敏这两天也的确说姐姐死了,但是尸体么他们都没看着。商敏敏没有要办丧事的意思,他们也不好上门问,所以尸体到底有没有,又是不是商巧巧,他们并不知情。
商敏敏咬着唇,大眼睛里满是泪光,“我没有办丧事,是因为我要先为姐姐讨回公道”
别人才不听她解释,反正到底有没有尸体这事,说不清了。
沈万沙凑过来悄声与卢栎说,“不是说去官府告过状么去官府问问就知道了,官府肯定不会撒谎么。”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提出了和沈万沙一样的问题。
正好围观众人中有人识得官府中差吏,这差吏住的离商家还不远,他非常热心的过去请,很快那差吏过来,看看商敏敏,说这姑娘的确曾告过状,还带着一具尸体。
但他们并不认识商敏敏,除了周欣也没人做证死者就是商巧巧,所以他也不能确定
很快,有人言之凿凿,“定是这商敏敏起心思讹诈寿安伯府,与其姐想出这鬼主意,还拉上关系亲密的周家邻居,以及不知道从哪寻来的尸体,做了这个局”
“对打算得了好东西,大家一起平分”
商敏敏悲痛至极,眸里几欲流出血泪,“那你们说,家姐现在何处我如何会咒家人死”
“没准你姐姐就藏在暗处,准备随时指挥呢”
“为了钱什么做不出来,别说咒家人死了,扮死人都没关系”
一群人把视线移向卢栎,“卢先生,您技术高明,人品纯善,可别被这丫头给骗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人不值得帮”
“撒下弥天大谎,就想以这奇事吊你上钩呢,你帮就上当了”
群雄激愤,口水都能喷出老远,沈万沙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下巴差点掉下来。
卢栎拍拍少爷的肩,“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人说有尸体,有人说没有,现在尸体找不着到底是谁在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洁娃儿家的婷大大和馬卡貝拉大大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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