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手一摊，兆学疚就狠狠地抢白伏翼，上来帮腔：“别理他！人倒是好人，就是眼光太狭隘，一杯水就能把他淹死！回过头去看看好不好？海盗的行径固然是凶残粗暴的，可是，由海盗现象所演变出的勇于探索开拓进取勇于迎接挑战诸如此类的精神，正是我们恪守了几千年中庸之道的中国人所急需的。几百年的海禁政策让中国的海盗夭折，也同时把中国的海洋精神进一步压抑禁锢了，结果，鸦片战争发生时，英国人几千人的海军就把我们一个偌大的老帝国打败，甲午战争中，即使我们的海军装备配置已优于日本，但还是被人家击败！妈妈的！榆木脑袋死不开窍，我说的不是海盗，是海盗故事背后的海洋冲动，是海洋的精神内涵！”
伏翼灰溜溜地缩了回去，兆学疚便期待地转向一心：“一心，你怎么说？”
一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怯生生地道：“可是，你也使劲地骂很有海盗精神的老姜头啊，而且，我也觉得614有点诡异的可怕……”
兆学疚与阿罗泄气地怔住了。
一时间，一种难堪的寂静在他们中间越来越浓，偶尔被话语打断，然后更加深沉。大海也相对安静了片刻，墨黑平静，看上去好似摒住了呼吸，在清澈的天空中，最明亮的星座，猎户星座，为爱而死的俄里翁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决定。
也许并没有人能明确地理清，其实，那股远离一切的冲动，不是因为恐慌，而是为了心底那一丝迷惘的痛楚。
这实在是一个敏感而多思的夜晚，却又不合时宜地充满了温暖和思念，月光抛下如同让人辗转反复的古老民歌般的光芒，他们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中向着这种光芒前进，仿佛在奔向一个美好的未来，奔向一片充满希望的故土。
只可惜，每个人以为的方向似乎并不一样。他们正为这个方向努力——伏翼和一心有些不知所措的疑惑和不安，而阿罗的目光，终于与同样闪烁的兆学疚的目光连在了一起……小榕树在持续冷笑——别傻了，没有那么多的关联的思想和情感，大海不过就是一个充满咸水的深坑！
气氛似乎终于显出了一丝诡异，阿罗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个缺口，然而，自己却不是那个可以为蛋开缝的人。
于是他决定继续等待，他和一心挨在一起，对着大海窃窃私语，这是比较容易争取的一点保障，孩子间的话题总是在跑着的，就像浪头一样活跃无常，他们此刻在说他们的妈妈，就显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沉重和脆弱。
“我一直没办法原谅他，我觉得他太软弱了，可是后来，我也切身体会了那种恐惧和痛苦，我似乎不得不理解了他，他肯定是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愿再次体验那种感觉。妈妈的哭叫，大海的催逼，所有的希望一下子全都破灭了……理解爸爸，但是会很想妈妈。”阿罗真诚的难过了。
“师父说，我是胎里素，妈妈的奶水都没吃过，是最正宗的佛门弟子，然而，有时候就会想，要是我像所有人一样，也配拥有个妈妈就好了。所以，在点戒疤后，妈妈来找我，虽然很对不起佛祖和师父们，可我马上就跟她走啦，可惜，她只把我带出了佛门，马上又不见了……”
“你见过妈妈？你记得她的样子？”
“记得，我如果也像糖二哥哥一样会画画就好了，画下来比较可靠。喏，你不要小瞧了我糖二哥哥，他很聪明的……”
阿罗飞快地瞥过去一眼，只见那聪明的糖二正拿画笔闲闲地在纸上勾勒着，也不晓得是有心还是无意，此时，他笔下的女人的脸庞有意无意地确实正在根据一心的描述而渐渐成形——
“老大说，我长得肯定很像我娘，如果我想娘想得狠了，不妨就去照照镜子，镜子中，妈妈就有一张永远不会老的娃娃脸，像一心一样，圆圆的眼睛和嘴巴，看着看着，镜子里的脸就变成妈妈的了，可是，如果忍不住手摸上去，就会觉得很难过，因为妈妈的脸是暖的，而镜子却是冷的……”
兆学疚的笔顿了一下——他已经沉默了好一会了，然而，没有他，他们就很难记得自己是谁；他们的心就仿佛这迷海里的浪，一浪一浪地追逐，追逐着每一圈的可能性，却绝对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没有他。
兆学疚勉强定下心神，又细细加了几笔，几笔下去，纸上的女人就与一心的描述差别开来——她虽然也长一张不会老不会瘦削的娃娃圆脸，但眼睛嘴巴都显出了暴烈机警的神气，就像一只在暗夜里准备猎食的野猫，兆学疚又为她加上了蓬松的发髻和合体的中国衣裳……看来，这是一种国际风行的新女性美——它女郎。
在潮流急先锋的美国，她的名字叫克拉拉……它女郎克拉拉。在1920年，美国女性终于获得了选举权；女权主义激情异样地挺进时代，而战后10年间，女性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青涩的尚未成熟的青春，冰冷无情，极度现实。
他不时向小榕树的方向瞥去一眼，一次比一次更心烦意乱，回忆就像一只被驱赶的小鸟在他的脑海中张皇飞过。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榕树时异样的惊艳，那生动嚣张的笑脸，那不羁的潇洒和一种无邪的凶猛，自己曾经想去御驾它，却被催逼被陷害被打压——他一一领教他的狡诈和力量，最后身折心折——他有着敏捷的思维，坚强的意志和本能的残忍，在这个邪恶的时代之末，这三者缺一都会难以生存。
然而……从他记忆的某个角落，一丝线索溜进了可以说是意识的边缘，就像涨潮的时候，海水冲上沙滩然后退下，并以下一波更大的浪头推进。
……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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