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百里长歌在窗前静静而坐,望着房檐上不间断的雨珠发呆。
“先生……”魏俞轻声唤她,“我还有一个疑问。”
“说。”百里长歌稍稍偏头看着他,唇角勾了勾,许彦的容颜本就生得清俊,她这么一笑,反倒让魏俞有些不知所措,他尴尬地抓抓脑袋,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到案子上来,“江淮第一怪为什么不逃往别的地方偏偏逃往滁州?聪明人都知道滁州这个地方,皇室安插了很多眼线,况且这里还有商客们最为关注的祭坛圣火,各方势力混杂,然而他还是执意逃往滁州,这不是等于自投罗网么?”
闻言,百里长歌眯着眼睛思索半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对魏俞道:“我知道了。”
魏俞大惊,“先生知道什么了?”
百里长歌吩咐他找来纸笔,在纸上把目前已知的线索写下来。
她道:“其一,江淮第一怪自称在京中有后台,且明确说了他的姐姐是侯门世家夫人。”
“其二,他作为朝廷重犯,却拼命逃往滁州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的家原本就在滁州。”
魏俞一听,喜道:“如果先生推算的是对的,那么我可能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谁?”百里长歌挑眉问他。
“尤方。”魏俞肯定道:“当初调查二老爷的案子我们去过他家,尤方的姐姐就是如今二老爷的夫人尤氏。”
“聪明!”百里长歌投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即微叹:“你能猜到江淮第一怪的身份,恐怕猜不到这整件事的背后操纵者是谁,又是什么目的。”
魏俞皱眉想了想,摇摇头,“这个我的确猜不出来,请先生告知。”
“操纵这一切的人,是当今圣上叶天钰。”百里长歌一字一顿说得极缓。
魏俞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许久后结结巴巴道:“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皇上怎可能亲自涉入此事?”
“我给你好好分析分析。”百里长歌说完,拿起毛笔添饱墨于宣纸上继续写。
“首先我问你,江淮第一怪这个案子算不算重案?”
“那当然。”魏俞连连点头,“尤方打劫的可是运河上的商船啊,况且还不是一次两次,这样的人要是被抓到了,死十次都不够。”
百里长歌弯唇,“所以你觉得这么一个重犯能不经过审判随随便便就被处决吗?”
“也对哦。”魏俞恍然大悟,“这个案子还没审理呢,官府怎么会想到直接处决尤方,况且没有刑部的公文,滁州官府不敢私自处决的吧?”
“说得很对。”百里长歌颔首,“只有刑部的公文下来了,滁州官府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用这种方式让尤方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可你刚才也说了,案子没有审理,刑部为什么会直接下达判决公文?”
“皇上……”魏俞悚然一惊,“难不成这件事真的是皇上授意?”
“安王被贬为庶人,成王早就去了同洲,怀王至今不知所踪,晋王率兵北上,如今帝京城里能指使得了刑部尚书崔石涧的只有叶天钰一人,所以这件事是他暗中在操纵。”
“可是,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魏俞皱眉,“他才刚刚登基,笼络民心不才是他目前该做的么?如此百忙之中竟然还有精力来管江淮第一怪,这其中想必有什么阴谋吧?”
百里长歌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你可知道罗明烯和罗丹萱为什么会一直待在滁州?”
魏俞道:“这个我记得,他们兄妹是被先帝派人送来的,说来也怪,前刑部尚书被抄家,先帝竟然留下了他的子嗣还安排了人送到滁州,看来先帝也并没有百姓传言那样冷血不近人情啊!”
百里长歌心中冷笑,梁帝若是不冷血,冥殿就不会惨遭灭族之祸。
她道:“前刑部尚书的夫人是南平郡王的女儿岐安郡主,先帝是不想因为这件案子而引发南平郡王的不忿,那个时候大梁虽然边境无战事,但先帝此人生性多疑,他一直对晋王有戒心,为了对付他,不惜牵扯这么多人,原以为晋王从此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晋王竟然会在消失两年后带着一个孩子出现,恐怕这一生,让先帝最为措手不及的便是这件事。应该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开始慌乱,为了灭掉一个晋王牵扯过多,情急之下让人抄了那几位主事的家,后来想想又不对,所以让人迅速把罗明烯和罗丹萱送到滁州来终身软禁。”
魏俞听明白了大半,疑惑道:“这么说来,如今的皇上也是知晓这俩兄妹身份的,那他为什么还要执意掺合进来且置罗丹萱于死地呢?”
百里长歌抿唇,良久缓缓开口,“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出手相救。”
“啊?”魏俞惊骇过后再一次摸不着头脑。
百里长歌又道:“叶天钰知道百里长歌一定会出手救罗丹萱。因为晋王一直在暗中帮助这两个孩子,这件事想必被叶天钰发觉了,所以他借助尤方这个案子干脆把罗丹萱给抓起来,目的就是为了引我现身。”
“皇上竟然在找你?”魏俞觉得不可思议。
百里长歌不再说话,望着窗外迷滢一片的天地,这其中许多事,魏俞都是不知晓的,倘若要跟他解释,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夜也说不完。
“如果皇上是为了引百里长歌现身,那么先生你还是不要掺和这件案子为妙,否则到时候还没过南豫就把自己给暴露了。”
百里长歌无奈地揉着额头,“这就是我的为难之处,倘若我没有幻容,没有作为大祭司邀请的谋士去南豫,那么便以百里长歌的名义传一封信给叶天钰应该就能迅速解决,可如今身份不同,的确不好直接出手。”
午时,用过饭以后,百里长歌由魏俞推着轮椅去罗明烯的房里看他。
暴雨中受了寒,他整个人面色有些苍白,见到百里长歌,激动得赶紧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快躺下。”百里长歌摆摆手,“我就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而已,况且我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大官小吏,你不需要见礼。”
罗明烯闻言静静躺了回去,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百里长歌,低声问:“先生,可有想到法子救萱萱?”
百里长歌扯了扯嘴角,“我还在整理案情,毕竟我没有在现场,光凭你一个人的说辞也无法判断出整件事情的真相不是么?”
罗明烯面上有些黯然,他喃喃道:“萱萱是个善良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杀人的。”
似乎是想到了那一夜的事,他极为悔恨,痛苦地一拳捶在坚实的床沿上,“早知道,早知道我该让萱萱逃出来,我该出面承认那人是我杀的!”
“小友不必自责。”百里长歌劝慰道:“你如今风寒入侵,先养好身体才是大事,若是没有充足的体力,你如何能想得到办法营救你妹妹?”
罗明烯终究无奈,抿唇看着百里长歌轮椅上逐渐远去的背影。
刚回到房间,霍全就亲自来询问,“先生,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您暂时可以安心住下,可还有什么地方短缺的?”
“多谢霍大人好意。”百里长歌抱拳,谦和一礼,“在下一切都好,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劳烦大人的。”
霍全立即道:“先生说的哪里话,您是我国的贵客,理应受到最好的招待。”
霍全走了以后,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百里长歌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窗边看雨。
“先生,你是在等京城那边的消息么?”魏俞走过来,又道:“如今虽然六月,可遇上这暴雨天气,房里还是有些凉,我让掌柜给你添置暖炉吧!”
“不用了,给我拿件斗篷就行。”百里长歌目不转睛盯着窗外被暴雨打落的娇花,低声呢喃,“莫非是我太过高估了叶天钰的智商?”
将斗篷披在她身上,魏俞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声安慰,“帝京到这里,便是八百里加急也需要好几天的路程,更何况如今遇上暴雨天气,那边的消息一时半会儿传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百里长歌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无动于衷等着京城的消息,她手腕一翻,转动轮椅让自己转过身来问魏俞,“倘若我以百里长歌的名义写一封信传回帝京,你可有办法避过皇室的眼线让它安全到达皇宫而又不让叶天钰察觉到这封信出自于哪里?”
魏俞直摇头,“倘若您还是晋王妃,那我倒可以利用王爷安插在各地的探子成功办成这件事,可我们眼下的身份,做不到。”
“难不成我要坐以待毙?”百里长歌扶额,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好。
魏俞笑道:“先生若是觉得无聊,我可以去找些民俗趣事的书来给你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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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极宫长卿殿。
纹丝不动的水晶珠帘缝隙里透出深深帷幔,帷幔里,有人锦袍鲜红,头顶宫灯光泽绚烂,照得他一双碧蓝色眼眸如同舀了天池水放进去一般,澄澈明净而又光泽粼粼。
已经整整二十四个时辰没有合眼,西宫良人一瞬不瞬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嘟嘟。
嘟嘟已经陷入重度昏迷,面色苍白如纸,即便西宫良人用如沐春风的内功持续将真力输送到他体内也无济于事。
“少主,宫主来了。”有使女进来禀报。
西宫良人并未回头,淡淡应了句,“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出来。”
“我今日就是来看小嘟嘟的。”
西宫良人话音刚落,宫主已经大步迈进寝殿,掀开珠帘径直来到床榻边,当看清嘟嘟惨白的面色时面色微微变,问西宫良人,“我听外面的情报说,这孩子只是不小心磕碰到了所以昏迷过去,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西宫良人面色越发清寒,“这不是简单的磕碰,而是有人趁他额头流血的时候顺着他的伤口取走了他体内一大部分血,嘟嘟失血过多,所以陷入重度昏迷,倘若当时我没有及时赶到,那么这孩子必死无疑。”
宫主眼神一冽,“可恶,到底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西宫良人静默许久,缓缓开口,“父王,倘若我猜测得没错,那么,冥殿的人开始行动了。”
“冥殿……”宫主袖中拳头紧握,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
同为一族,但冥殿和夜极宫除了有过两次联姻之外,基本上处于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百里长歌虽然是冥殿的人,可叶痕却是夜极宫上一任凰女的儿子,所以嘟嘟有一半以上的血脉来自于夜极宫,冥殿的人敢动嘟嘟就是在向夜极宫宣战!
宫主缄默片刻,看向西宫良人,缓缓吩咐
,缓缓吩咐,“嘟嘟这里我会让人寸步不离看守他,你即刻出去通知青馥青妍两位圣女调用外面还没完成任务的使女,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查出隐藏在帝京城的冥殿余孽!”
“父王!”西宫良人似有不赞同,“这样做会不会太过明目张胆?”
宫主叹了一叹,“冥殿和夜极宫的这笔账,是时候该清算了。”又补充:“你记得先让人去保护好冥主和他的夫人,还有……总之那里的人一个也不能伤到分毫!”
西宫良人默默站起身,朝着宫主一礼后出了长卿殿。
按照典制,王室的人每次出宫之前都要去夜极宫圣殿滴一滴血浇灌浮藏花心,寓意祈祷得到天佑。
西宫良人照例走进圣殿,却见水晶球后面坐着一个人。
他略微讶异后走过去,“儿臣见过母后。”
“景逸,你来了?”座椅上的人站起身转过来,一袭华丽的王后宫装衬得她雍容典雅,原就绝美至极的面容更添高贵,看向他的眼神略微带了笑意。
西宫良人怔愣一瞬,随后回过神来,低声问:“母后到此有何事吗?”
王后拉着他的手到一旁长椅上坐下,温和道:“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是景润和凰女生的?”
西宫良人没说话,算是默认。
王后瞧见他面上的担忧,轻笑道:“你放心,凰女既是景润心爱之人,我不会对她有偏见的。”
西宫良人将信将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自从回来,我虽然被你父王囚禁住,但对于外面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王后认真道:“我知道你对百里长歌动了心,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她是凰女没错,却不是你的凰女,更不是你的命定良缘,母后已经挑选出了新一任凰女,也同你父王商议过了,等她长到十二岁便在她身体里打上夜极宫王室专属的封印,也是专属于你的女人的标记。”
西宫良人闻言,碧蓝色的眼眸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破碎,他突然笑了,是王后从没见过的那种笑。
唯美,却有些凉。
“母后不用担心儿臣的婚事了,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会在血月出现的那一天回来,而我,会一直等下去。”
“景逸……”在他转身之际,王后趁势拉住他的胳膊,“感情这种事,没有绝对的般配,只有合适之说,百里长歌的确是我们曾经从冥殿抱过来的王室后裔,她的身份与你无疑是这天下最为般配的,可你们之间什么可能都有,唯独不可能是夫妻,早就在她接了任务出宫的时候,我和你父王便商议好重新选定凰女为你婚配,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天赋能达标的新生婴儿,直到前些日子……”
西宫良人眼眸晃了晃。
王后继续道:“景逸,相信我,这世间不是只有百里长歌一人值得你去爱。”
西宫良人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母后所言极是,这世上值得人爱的女子多了去了,然而却只有一个百里长歌,也只有那么一个人让我想去守护想去爱,也只有那么一个人的心情能影响我的心情。”顿了顿,补充,“我是单纯得不谙世事,却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至少……我还懂得遵从心的意愿。母后,景逸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能用民间那些糖果能哄开心的小孩子了。”
王后身子一震,半晌没能回神,待反应过来,那抹孤清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宫殿拐角处,消失在夜极地宫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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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整整三天,这三天,百里长歌除了偶尔看看书之外就是对着窗外发呆。
换了许彦的身份,断去了一切可用的暗探和情报,她头一次觉得这么彷徨无措。
叶天钰摆明了是想趁着叶痕挥军北上逼她现身——以整个武定侯府的生死存亡作为赌注。
毕竟尤方是二老爷的内弟,更是打劫运河商船的头领,这种事一公开,整个武定侯府势必受牵连,包括寄养在武定侯府的小嘟嘟。
他这是捏住了她软肋料定她一定会出手!
“先生,你已经看了一早上的雨了。”魏俞走过来提醒她,“小心受凉耽误行程。”
“魏俞,你说现下帝京城是个什么境况了?”百里长歌仿佛没有听见他刚才的话,依旧看着淅淅沥沥的雨珠喃喃问他。
“新皇登基,定然是在整肃朝纲呗。”魏俞耸耸肩,突然凝肃道:“不过皇上既然在找你,想必如今大臣们都在逼着他立后,而皇上对你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必是想借着王爷北上将你骗进宫。”
“呵——”百里长歌冷笑,“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再度回到大梁,进入他的皇宫,却绝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而是……”
“先生,外面有驿站的驿使说有重要的东西交给先生。”监卫的声音打断了百里长歌接下来的话。
她眼眸一晃,轻笑:“果然还是来了啊!”
魏俞知晓她说的是什么,并没有多问,拿了油纸伞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驿使穿着蓑衣站在院子里,见到百里长歌,赶紧将手里的东西送过来。
百里长歌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盖了皇帝印玺的诏书,上面大大的“国士”两个字让她嘴角不由得翘起,表情微冷。
送走驿使以后,魏俞又将她送回了房。
“看来我们这一趟绝对不能失败了
不能失败了。”百里长歌将诏书扔在一边,暗道叶天钰果然玩得一手好心机,连后路都在无形中为她铺好了。
“先生,我不是在做梦吧!”魏俞看着那张盖了印玺的黄纸,揉了揉眼睛道:“皇上竟然封你为国士,还布告天下。之前你一直说皇上必定会在你到达南豫之前给你一个一夜扬名的身份,我还真想不到他直接封了你为国士。”
百里长歌捏着眉心,“去问一问霍大人什么时候可以起程?”
魏俞小心翼翼地收起诏书去了隔壁房间。
不多时,他跑回来回话,“霍大人说雨快停了,但为了照顾先生的身子,再歇息一晚,明日启程。”
魏俞说话的间隙,百里长歌已经写好了一封信递给魏俞,“你现在就以许彦的名义把这封信寄出去,我已经注明了此信是帮人转寄的,到时候叶天钰看了就知道了。”
魏俞不明所以,“先生一封信便能帮助罗明烯救出他的妹妹吗?”
百里长歌很肯定地眨眨眼,“他见了信,一定会尽快让人放了罗丹萱的。”
“不愧是国士啊!”魏俞冲她竖起大拇指,“倘若到时候罗丹萱真的因为这封信被放出来,那我一定喊你一声大爷。”
百里长歌脸色一黑,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翌日,久雨初晴,金色阳光冲淡了笼罩天空数日的阴霾,懒散了几日的百里长歌坐在轮椅上被魏俞推着出来。
刚到院子里,就见到罗明烯直直立在门口,一双黑亮的眸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低声唤他:“先生……哦不,国士大人……”
百里长歌淡淡瞟他一眼,“小友只管放心,我已经修书一封于昨日送往帝京城了,皇上看了必定会尽快让人放了你妹妹的,你无需再担心,尽快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吧!”
罗明烯一撩衣摆跪在地上,“大人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大人回国若有需要,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百里长歌转动轮椅行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友无需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若不是你有这份毅力追上我们,我也不可能有幸参与这样重大的案件。”
罗明烯原本想说什么,却被百里长歌打断了,她道:“不过有一句话我得提醒小友,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学会用心眼看人,别用肉眼,肉眼只看得到躯壳。”
“多谢大人教诲。”罗明烯恭恭敬敬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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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交了勘合文书,百里长歌一行人终于缓缓离开最后一个城池——盐城行往南豫。
司天监因为有大祭司,在南豫便是王师一般尊贵的存在,是以,每到一处驿站,都会有当地大小官员前来接风洗尘。
百里长歌一路应承着那些人的夸赞,表情始终淡淡的,越接近南豫都城淮安,她就越觉得空气中都充斥着皇室子弟为了皇权相互厮杀的血腥味。
第五天,一行人平安到达淮安。
司天监不愧是南豫最神秘最强大的存在,每一个监卫的武功都高深莫测,是以这一路上虽有杀手拦截,但在他们眼中无异于隔靴搔痒,根本挑不起什么风浪,监卫们出手,不过几招就给解决了。
每次一遇到杀手拦截,百里长歌都不得不感叹宫主带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恐怕南豫整个司天监的监卫加起来,能敌大梁十万雄兵了吧?
这两国若是日后不和一旦交起手来,大梁必定处于下风。
“先生,前面一百里就是都城淮安了。”霍全躬身抱拳,“这一路车马劳顿,先生是否需要先到驿站休息一下再进城?”
百里长歌默了默,问他:“大祭司在不在都城内?”
霍全闻言,走过去问了问专门接收情报的监卫,片刻之后折返回来道:“先生,大祭司早在数日前便出了都城,他的行踪素来连国君都不会过问,所以我们也不知晓。”
这么说来自她出宫去了滁州以后,宫主来过南豫又走了。
百里长歌想到这里,便抬起头对外面的霍全道:“既然大祭司不在,那就先去驿站休息好了明日一早再进城吧!”
霍全闻言,正准备让监卫们去往驿站。
前方突然有一骑,踏着烟尘而来,在车队前勒住马缰。
马背上的人顷刻间翻身下马,对着霍全单膝跪地,“霍大人,大祭司临走之前吩咐了,他早已在都城内为许先生购置了一处清幽的别苑,若是先生到达淮安,大可不必过多耽误,直接去往别苑即可。”
百里长歌有片刻怔愣。
当初霍全到达滁州的时候让魏俞给她传话时是打着为大皇子傅卿云谋权的旗号而来的,然而今日到达都城,大祭司却为她另外购置别业,完全没有要透露她此行是来助谁的意思。
不得不说,宫主早就替她铺了一条长路,只不过这一路上是鲜花点缀还是鸟屎成堆就得完全靠她自己了。
霍全有些为难,看向马车方向。
百里长歌没有掀帘,淡淡道:“既是大祭司亲自安排,在下莫敢不从。”
众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浩浩荡荡跟着方才那人前往都城内的别苑。
城西别苑。
阁楼精细,亭台雅致。
观景台下的人工湖里栽种了极其珍贵的墨莲,莲下有锦鲤浮游,偶尔触动荷叶,上面晶莹的水
面晶莹的水珠便顺着脉络滴下,似乎在水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的确如先前那人所说是个非常清幽的地方。
百里长歌缓缓转动轮椅靠近人工湖看着里面的墨莲发呆。
先前那人又道:“府中给许先生配备了大夫厨娘和婢女,知晓先生喜欢幽静,大祭司特地要求给配了不会说话的哑仆,先生若是觉得哪里不满意可以告知在下,我们会立即给你换人。”
“已经很好了。”百里长歌转过身,对着霍全等人淡淡一笑,抱拳行礼,“这一路上叨扰了各位大人,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若是各位大人不介意,留在府里用完饭再回去吧!”
一路上,霍全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布衣书生的客气谦和,他大手一挥,“多谢先生美意,只不过如今大祭司不在,宫里事务纷杂,我们不宜多做停留,还得尽快回去向国君复命。”
见留不住,百里长歌也没再做强求,目送着众人离开。
“先生。”见众人都走了,魏俞才忍不住开口,“大祭司当初不是说了让你过来助大皇子傅卿云的么?怎么到了都城不让你直接去大皇子府,反而另外为你购置别苑?”
百里长歌朝着湖里撒了一把鱼食,指着围上来的鱼儿道:“从这一幕,你看到了什么?”
魏俞探出脑袋一看,看见一群锦鲤正在抢夺鱼食。
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了,先生是大梁的国士,是南豫的贵客,如今的你便如同这鱼食,随便往池子的哪个方向一投,都会有成群的鱼儿围过来抢夺。”
“不错。”百里长歌笑道:“小脑袋瓜还挺好用,如若我估测的不错,今夜,这座府邸里将会很热闹。”
果然,傍晚时分便有人陆续光顾这座清幽至极的别苑。
当先一人手摇折扇,一袭雪青色长袍,行走间衣袂带风,配上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端得是贵气风流,他一进来便四处张望,目光定向人工湖里的墨莲,顿时收了折扇,抚掌大赞,“早就听闻墨莲乃莲中极品,我倒从来没见过,前些日子听下人们议论大祭司在这座别苑的人工湖里栽种了墨莲,今日特意过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百里长歌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此人,有随侍为她介绍,“这位是六皇子。”
早在来的路上,百里长歌便根据霍全提供的资料看了南豫皇室众位皇子的资料。
六皇子傅清淳,天生一副风流相,是南豫绝大多数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外祖父是当朝宰辅,一手撑了朝堂半边天。
百里长歌转动轮椅走到他身旁,“不知六殿下驾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还请六殿下恕罪。”
六皇子闻言,这才似乎刚发现百里长歌存在一般转过身来,眼尾轻挑,笑道:“哦,这位想必就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国士许先生吧?”
魏俞在旁边猛翻白眼,心道你瞎么?
“不敢不敢。”百里长歌拱手,“在下初来乍到,不识得各位皇子真颜,倒让六殿下看了笑话。”
傅清淳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面前坐在轮椅上的人,他身着一袭干净整洁的浅蓝布衣,通身上下没有任何坠饰,容颜还算清俊,凉薄的唇角微微上扬,仔细看时却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让人为之一震的是那双眸,算不得精致漂亮,却黑白分明,时刻透露出清明睿智的光芒,尤其是看着他的时候,竟让他有种所有丑恶无所遁形的感觉。
微微怔愣片刻,六皇子突然爽朗大笑,打开折扇肆无忌惮地轻轻扇着,“果然不愧为一夜之间名扬五国的国士,这气度就是不一样。”
“殿下过奖。”百里长歌再度拱手。
“老二莫非是爱上许先生这一片墨莲了?”
第二个进来的人,生得一副儒雅相,行止之间颇有书卷诗意的气息,他一进来便朝着百里长歌拱手,“听闻先生才识谋略过人,今日得以一见,实在三生有幸。”
随侍为百里长歌介绍,“这位是四皇子殿下。”
百里长歌瞬间了然,四皇子傅煦,母亲是普通妃嫔,基本没什么特殊背景。
她微微一笑,冲他一礼。
“老六,我竟不知你这张嘴除了能哄骗女人之外还能红得男人也脸红。”第三个人,嘴角挂着笑,却无形中泛着冷意,仿佛眼风扫到哪里都能成冰,一袭沉黑锦袍带进一阵冷风,他一进来便低嗤了六皇子一句。
随侍又为百里长歌介绍,“这位是二皇子殿下。”
百里长歌赶紧让魏俞推着轮椅过去行礼。
二皇子傅乾,母妃是镇国侯府嫡长女,镇国侯祖上是开国元勋,前任国君许诺五代袭爵,与大梁的武定广陵两家一品军侯权势相当。
六皇子闻言,眯着桃花眼又打量了百里长歌一眼,突然哈哈大笑,“没想到我不仅在女人堆里受欢迎,就连这大名鼎鼎的大梁国士许先生见了我也禁不住脸红呢!那我以后岂不是不敢出门了?”
众人一哄而笑。
百里长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魏俞赶紧道:“几位殿下里面请。”
说着便把三位皇子带到观景台,上面早就备好了酒菜。
百里长歌昂首看了一眼外面,确定傅卿云不会来,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慢慢转动轮椅前往观景台。
六皇子站在高处往下眺望,见到百里长歌转动轮椅前来,挑眉
前来,挑眉道:“许先生腿脚不便,却把宴席设在这么高的地方,你岂不是说句话都得仰望我们几人?”
魏俞面色一黑。
四皇子静静看着下面的人工湖没说话。
二皇子幽邃的眼眸晃了晃,正准备开口,下边百里长歌唇角掠了笑意,冲着上面几人拱手道:“三位殿下尊荣天成,草民一介布衣,自然只能仰望殿下们。”
二皇子轻轻放下酒杯,冷嘲,“老六,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许先生是什么人,大祭司亲自请来的谋士,是站在大梁九重宫阙上的人,这么点高度哪能难得倒他?”
魏俞面色一僵。
百里长歌眸光动了动,再次笑道:“二皇子实在抬举在下了,我不过一介布衣,何德何能与殿下们站在同等高度,更何况在下腿脚不便,便是想站也站不起来,顶多能跪倒在地仰望着各位殿下们。”
闻言,二皇子和六皇子各自扬起半边唇瓣,却是心思各异,任谁也捉摸不透那二人的真实想法。
倒是四皇子热情些,他赶紧冲着下面的百里长歌招手,“许先生今日才到达南豫,我们兄弟便来叨扰,实在抱歉,不过这观景台上风景极佳,你就别拘泥于那么多礼节了,快快上来与我们一起喝酒赏景。”
百里长歌原想开口婉拒,二皇子眼风掠向魏俞,“这位小兄弟行走间步子轻盈,看得出来武功必定高强,把许先生连人带椅送上来应该没有问题吧?”
魏俞轻轻颔首,片刻之后踩着石阶下来用轻功将百里长歌带了上去。
“小兄弟果然好功夫!”六皇子双目灼灼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魏。”魏俞低着头轻声答。
“小魏……哈哈哈,想不到许先生身边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六皇子收了这扇在手心敲了敲。
百里长歌找到说话的机会,赶紧笑道:“殿下们只顾着说话,都没瞧见菜冷了,待会儿回去可莫说是在下怠慢了你们。”
“哎呀……”六皇子从扶栏边走回来坐下,遗憾叹道:“如此良辰美景加美酒,竟然没有美人,着实可惜!”
二皇子冷笑,“老六莫不是被湖里墨莲醉得把这国士府当作逍遥窟了?”
六皇子对于傅乾的这番明嘲暗讽也不甚在意,漫不经心道:“二哥总是那么没有情调,怪不得这么多年了还是光棍一条。”
傅乾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整个观景台霎时寂静下来,六皇子是个耐不住寂寞的,眼风扫向百里长歌的双腿,目光一亮道:“不知先生的双腿是先天残疾还是后天所致,我府上倒是有一位神医,若是你愿意,我明日便遣了他来帮你一看。”
百里长歌淡淡道:“多谢六殿下美意,在下的双腿虽然是后天所致,但当时筋脉和骨骼已损坏,看了多少名医都无果,还是不劳殿下费心了。”
被拒绝的六皇子面上并没有分毫恼意,笑道:“既然先生不愿,那我也不便勉强。”
一台宴席便这样在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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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龙章宫内殿,收到信的叶天钰在看到上面的内容以后突然黑了脸,重重一声将信纸拍在御案上又突然起身大笑一声吩咐离落,“传朕密令,即刻放了罗丹萱!”
离落应声退了出去,宦官顾勇战战兢兢过来收拾桌子,不经意瞟见御案上的信纸,顿时面部狠抽。
硕大一张宣纸上整齐写着一排字。
——叶天钰,我操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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