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鸣普度，了却了万般尘缘，虽不能心如止水，但却也可免入魔道。”师傅说着，一如既往的说辞，少年默默的听着，叹了口气，不同于这里的其他人，他从不想弄清楚自己从何而来，也不想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只是喜欢师傅说话的语气，简单而平静，总能在颂念中令人不自觉地坐下来，静心倾听，回味师傅的话语，可今天，师傅没有说念下去，他轻轻地摩挲着少年的头发，淡淡笑着。少年很是好奇，觉得师傅像是有什么事要说，但又欲言又止。
和这大灾饥馑，兵荒马乱的年头中的许多人一样，突然的某一天睁开眼看到了不再是自己亲人，而是高墙威仪，青灯古佛，这是幸运的，因为可以继续看到接下来的日出或日落。
“普度众生，为何在悲鸣中？”
“渡与不渡，不在佛祖，而在人心，心即吾佛。心悲则渡之悲，感万化之不追其往昔者皆以悲来，以释然去。然渡其心，使其皈依我佛，弃往生之所念，不畏哀苦，世人皆以为渡化之所成也，实则不然，心既死寂，恐去我佛愈远矣。苦行而救赎者，戚戚然不知其心未曾渡也。渡者心存，方知渡己，渡者心不存，则无须渡也。渡与不渡，成与不成，皆为一心之感，一念之差。非佛之所渡，乃人之所悟。普度存则世之悲鸣也。”
少年虽不能全然明了老人的意思，但却似心有所得。刚想追问师傅，一声巨响陡然响起，震落了屋顶梁上的尘霾，少年知道那声音来自山下，奉关豪强之一的俞府已然列队整齐，即日起程，目标便是关内豪族，自封为奉关王的陶家。归来的路上，少年便望见那一排排令人生寒的红衣大炮列在山下，足有百门。刚才这声巨响大概是俞府的壮行炮吧。炮声惊得寺门外的不知情的流民四散奔逃，躲藏在就近的掩体内。恐惧中等待着未知命运对自己的审判。
黑色的炮口肆无忌惮的吞吐着**，昭示着乱世的法则。没等余尘落尽，又是一声。
“今天我在回来的时候看到很多人死在路边，师傅，这奉关的战事何时会结束？”
“乱世之始，未可知之。”
“我佛将以何渡之？”
“佛不渡乱世。不愿乎？然不能也。”老人面无表情。
“师傅以何断其不能，佛法无边，竟不能渡一州之乱？”
老人平静的望向寺外那饿殍满地的景象，无语。
师傅走向桌边，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看着茶具里散出的热气和浑浊的茶水轻声道：“那边怎么样了？”
“恩。。。”少年顿了一下，道：“与您料想的一样，腾府被清洗的片瓦不存。只是。。。”
“只是什么？”
“。。。沙家好像用了外人。”少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外人？”
“师傅，徒儿在腾府被劫杀的当晚看到了一场十分诡异的打斗，”接着少年将当晚在腾府的所见一一复述下来。等待着师傅的进一步询问。
师傅的表情微微变了变，随后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奉关祸患从此起，天下百姓无宁日也。
“师傅，何出此言？”
“冥府”老人直起身子，放慢了语速。言语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少年不曾听过，这冥府究竟为何物，于是起身等待着师傅继续，谁知老方丈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原本枯槁的身形愈加消瘦，突兀如朽木。
老人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少年没有看到师傅面壁的苦涩笑容，也自然不会明白师傅简单的解释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师傅和平日里不太一样。这般压抑，竟不像是从小到大万事豁然的师傅。
少年看到这画面，不由得添了几分哀愁，师傅老了，毫无征兆的老了，一言一语渺渺间，一颦一笑不如前，可叹朝花随流水，未知夕拾人何处。昔日与少年谈经论道，为他授业解惑的师傅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消磨，被浸蚀于这茫茫宇宙苍生之中。师傅不再像从前一样，把那瑰丽玄奇的江湖故事滔滔不绝地讲给他听。也不会解释江湖侠客的奇技淫巧。这是少年最为欢喜的时光。近来的寺中，像是有一种不可知的绝望压抑着师傅，使他远离自己。如果是这种远离是对涉世未深的少年在面临绝境时的一种保护，那么在少年看来，这是多此一举的，师傅并不了解一手带大的自己，他已经有了一种超脱生死的释然，生死的压力不应异于年龄，而应异于心境。与其年龄和经历不相符的还有他的思想，一种完全不受师傅行为影响的怀疑感。他从未从师傅的悲悯中学会佛家的取舍，倒是习得一种极其强烈的对于佛家取舍逻辑的怀疑，他怀疑师傅不曾了解的，执着于师傅不曾想过的。少年从不曾幼稚地以为自己是幼稚的。
少年想到过是这样，师傅远离他是为了保护他，这危险很可能来自于对某一件即将发生的玄机了解的多少。师傅不想因无端的因果令眼前这个年少的孩子卷入其中，至少在老人看来，孩子是无辜和不应与之瓜葛的。在奉关，有一场劫难可能要来了，尽管他第一次看到如此不安的师傅就知道此事绝非以往，但他还是宁愿一如当初。以为此时此刻与其说少年有着和所有血气方刚的孩子一样的好奇，不如说少年更想质疑师傅的判断，他想要知道自己在面临扬起的屠刀时究竟是否是无辜和不应与之瓜葛的。他相信没有不曾种下就能收获的因果。
面对着形容一下子老了许多的师傅，少年不禁悲从中来不忍追问。隐约中想到了那被提到的“冥府”，不像是不仅仅是劲敌般简单，师傅一生心为苍生，生死之事，在师傅眼中绝非哀苦。然则今日，师傅如此悲观，竟以佛法之不渡不能为断，其中必有大忌。这冥府的不速之客究竟如何左右奉关，左右师傅，少年不得而知。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