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蹊闷闷地应了声“是”,话音飘飘渺渺,明显心不在焉。
看她样子,昭衍便后悔刚刚问她家世的话,他本意是提一提,她要愿意,自己就做个顺水人情,帮她捋一捋当年的案子,但看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许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当爹的,到底是真犯了事,还是招惹小人当了别人的替死鬼……
他年少时,听说书人唱,女子脸皮薄,在良人面前忍不得自己有半分污点。昭衍莫名想到这些,偷偷抬了眸子去搜寻她的表情,她这副害怕被自己嫌弃的表情,当真应了这句话!
昭衍喜滋滋的,秦羽蹊是个糊涂的,只有些登不来大雅之堂的小聪明,明眼看着她对夙恒有情义,但心里谁说的准呢?就按刚才他独到的分析,说秦羽蹊对自己有意,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昭衍想通了这些,就跃跃欲试想要尽快回长安去了。
他心疼她这副飘飘忽忽的委屈样子,就转了话题:“你爱吃什么?”
她一搭一搭地回道:“小凉碗。”
他应了一声:“东宫最多这个了,回去就让膳房给你做一碗。”
她喜从中来,忘记了刚才的郁闷,直着脖子去问他:“殿下不是随口说说的?可做数?奴婢赶明回了东宫,殿下别骂我贪嘴……”
“不会,”他耐心地答应她:“你爱吃什么样子的?”
她倾着头笑眯眯地:“爱吃那种放了杨梅和桑葚的。”
“你不是怕酸么?”昭衍从腰中掏出一个小弹弓,眯着眼往前比划了一下:“酸杨梅能倒牙的。”
秦羽蹊满不在乎:“浸在冰碴子里,水一淹也就差不多了,再往上浇一层厚厚的蜜,别提多爽快了。”
被她说的滋滋有味,昭衍咂咂嘴:“倒是挺得人意。”
她高兴地凑上去看他特制的弹弓,兴致勃勃:“殿下要拿它吃野味?”
他“嗯”了一声,往林子里走了走,悄没声地蹲在一棵树下,用修长的指头指前面一颗桑树上蹲卧的野鸽子:“今天他运道不好,碰上我了。”
她抬头寻了寻,看见一只灰不溜秋的野鸽子,长得肥肥圆圆的,十分讨喜可爱,心下有些可惜,但看殿下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也就把话噎了下去。
昭衍偏过头,从她面上一扫而过:“怎么,心疼了?”
她赶紧表态:“万万没有的,殿下喜欢的,就是凤凰也能烤着吃,这鸽子不是奴婢养的……奴婢……不心疼……就是她团团圆圆,身量也不大,怕是没法填饱殿下的肚子……而且,烤着也不如膳房里的叫花鸡来的好吃。”
绕了一大圈还是不忍心让他杀鸽子,昭衍迟迟点头,扑扑身上的灰站起身来,给她台阶下:“既然这样,就放他一马得了,本宫只怕折腾半天还要饿肚子。”
秦羽蹊暗暗长舒一口气,瞟了一眼那鸽子,心里嘟囔道:“老天爷可愿意看胖的,越胖越有福气。”
两个人只当是在山林里溜达了一圈,但好在一路说着闲话,并不觉得意兴阑珊,回去的路上,昭衍的心情明显提上了八个度。
回去的路程易行,到了长安地界,大军沿靖江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外七门后,从包家山侧嘉会门入,进内九门,三大京营列阵两侧,一时金鼓连天,气震山河,军士们执锐披坚,威武坚毅。
门千总于丽正门跪迎太子殿下,昭衍身席甲胄,威严坐于马上,风采奕奕,风神秀彻,七尺男儿大丈夫,马革裹尸荣光返,当真是尊荣与勇毅并存,让众人不得不高山仰止。
内九城入冬的脚步迟缓,寒风抵在永定门外,冲撞着却不敢前进,撕裂着咆哮着,隐隐有摧枯拉朽之势。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秦羽蹊紧了紧脖颈的盘扣,跟着一众侍从从西便门入东宫。
外面鼓声大作,她听得真真切切,想到这铺天盖地而至的喜贺与荣光都属于尊贵的太子殿下,她抿了抿唇,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暖笑意。
芳翘与喜田回东宫述职,她一个人从甬道往明昌宫走,人未到,就听见拐角一众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拔高了声音说道:“我晓得她脚程慢,这不亲自去接了么!”
秦羽蹊心中一喜,往前快走了两步,喊道:“敏虹?!可是你?”
一个素色衣衫的女子拐了出来,黑发乌眸,见了秦羽蹊怔了怔,一如往昔的实诚可爱:“快过来给我瞧瞧!可是瘦了不少!”
见了故人,多少日埋在心里的委屈揪心一个个冒了起来,待开口,已是有些哽咽了:“敏虹……”她吸了吸鼻子,远远给她蹲了个福:“给姑姑请安。”
敏虹一摆手,走近时,眼眸也红了:“你可是个大宝贝!我受不起你这一拜,快起来!”
秦羽蹊扯扯僵硬的嘴角,眼泪一口气憋回肚子里:“我在外面不苦,倒是常常记挂你好不好,别说我瘦,你才是,掉了不少肉!”
“第一次接手当掌事,难免的有些辛苦,不用放在心上,你瞧,现下已是大好了!”
秦羽蹊看着她身后的十几个小宫女,揶揄道:“我是什么人,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她说罢,小宫女们个个肃起身给她请大安,规规矩矩地喊“姑姑吉祥!”
敏虹上前拉住她的手,捂在手心儿里,眼睛闪亮亮的:“我就是个不咸不淡的掌事,谁给我这个权利去,都是良娣听说你回来,说你又替她挣了面子,不能把你独个儿扔路上,这不,带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一起来了!”
秦羽蹊想到李良娣,心里莫名一沉:“我晓得良娣记挂我,这就去给她请安去。”
“诶!不急不急,我给你筹备好了冬衣,你先去休息休息,等晚上了我再带你去请安。”敏虹遣散了宫女,得意洋洋道:“我原还担心,你走了,你手下那些小宫女会不好管教,没想到一个个人精似的,我真是受用了你的好处!”
秦羽蹊含笑点了点敏虹的小脸:“你且享受着我的好处,赶明有了新的要**,我看你怎么收拾!”
敏虹讨好道:“我的好姑姑,到时候奴婢可少不了要去殿下面前求见你!”
两个人顺着甬道慢慢走回了屋子,虽别了月余,却像几年那么长,有说不完的话,发不完的牢骚,秦羽蹊走遍了卫清,那里的风土民情,奇闻异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正隆十四年,冬月初九,天寒地冻,初雪已至,秦羽蹊日日往回于太子寝宫与明昌宫,太子近日忙于军国大事,甚少回东宫,加之回长安前皇帝抱恙,难以主持朝政,太子在朝中独当一面,隐隐有监国之势。
正隆十四年冬至前夕,皇帝依礼斋戒,碍于皇帝圣体违和,仍未有好转,皇太子代之。昭衍伺候皇父左右一月余,皇帝缠绵病榻,时好时坏,昭衍在太傅大人司马大人辅佐下行监国之职,朝臣待漏五更寒,他每日五更梳洗完毕,迎着东边沉沉的墨色,升座于皇极殿,召见宫臣后,勤勤勉勉地批阅奏章,忙碌不歇,劳心费神,在东宫将养出的双颊上白嫩嫩的肉也累掉了,只剩下瘦削的下巴,加之眼袋下具是一绺浓重青色,真应了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这边跟殿阁大学士商讨完江口盐商事宜,那边养心殿的太监带着太医院院尹急请太子过去。
昭衍用手揉搓了紧皱的眉头,急火火地宣人往养心殿去。皇帝就在养心殿后寝殿休养,昭衍过了琉璃门,直到养心殿正间,五六个院尹聚在一处讨论方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他顿了顿脚,随侍的喜田跑上去遣散了这些个,从候在一旁的宫女拿了热巾给昭衍净手,他拿着热乎乎的帕子,心底却是无限的烦躁担忧。
过了穿堂直到后殿,后殿宽阔静谧,黄琉璃瓦硬山顶,一块匾额上印着“涵春室”三个大字。门前打帘子通报的是坤宁宫总管三贤,他垂着头,雨打芭蕉的样子,给昭衍远远地请了个大安:“太子爷千岁,陛下在梢间跟主子娘娘说话呢。”
昭衍看了眼初生的日头,轻声道:“你进去通传一声。”
“是。”三贤躬着身子进去,很快出来了:“陛下精神不济,主子娘娘吩咐了,让殿下在隆禧馆等着。”
昭衍应了“是”,带着一众人往隆禧馆候着。不过一时,就听见门外柔音响起:“衍儿来了多时?”
随着声音翩然而进是玖昭国母仪天下的皇后刘氏,是昭衍的嫡母,内廷顶顶尊贵的人。她身着大衫霞披红鞠衣,前后织云龙纹,铺翠圈金,头戴三龙二凤冠,黛眉远长,秋瞳剪水,纤细的手腕上带着沉甸甸的翡翠镶金镯子,由里到外富贵荣华,气度非凡。因着皇帝病重,脸色稍稍差些,眉眼间的皱纹也恼人地冒了出来,但亏得宫中保养得当,依旧是十足的美人,与昭衍同出一处,母子二人均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
昭衍躬身问安,上手搀过皇后:“儿子今日见了司马大人,稍稍耽搁了,知道皇父精神不济,儿子心下难安,等皇父稍稍好些了,儿子再去请罪。”
皇后拍拍他的手:“你皇父还不知道你有多忙吗?他体力不支了,心里还清明着,刚刚睡下前还嘱咐本宫,要你明日再来呢。”
昭衍将皇后扶到主位上,自己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万万使不得的,儿子接手政事也有好几个年头了,虽是忙了些,但好在有殿阁大学士辅佐左右,太傅大人悉心指教,母后且放心吧。”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