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竹被送回将军府这事儿,元惟扬并不曾跟赵霜意说——这原本便没什么说必要,便是说了,赵霜意除了多添几分担心之外也做不得什么,更况这什么事儿能说,什么事儿不能说,元惟扬也还是清楚的。
自己在北衙办差事,那祸从口出的事儿见得多了,他自然会在心里头给自己划下一道线来。
然而哪怕是他不说,赵霜意也不会全然无知。不过短短三日过去,赵霜意便问他:“前些日子,季雪竹打将军府里回宫,是不是你们将她送了回去的?如今京中却是到处都有人说她得宠,竟能在娘家多住这么些日子呢。”
元惟扬看了她一眼,道:“谁说的?”
“只是街面上的传言罢了,有人说给我听,却是不怎么要紧的人物。”赵霜意轻轻笑道:“是你们送回去的不是?我猜,不是殿下给了恩旨,有心叫她与爹娘多团聚些时日,而是怕她进宫闹事吧?”
元惟扬沉默一忽儿,突然笑了:“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
赵霜意瞧了一边为她染甲的丽藻,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现下便不问了。也亏得他们家不怕犯忌讳,你都不跟我说的事儿,却拿出去给百姓说嘴,真也是不怕丑的。”
“他家的事儿……”元惟扬踌躇了一刻,只叹息道:“且看着吧,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这今后须得有多少麻烦事。太子当日令我们几个送她回去,原本便是防着闲杂之人看了乱嚼舌根的,如今他们却自己放出风声来!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赵霜意轻声一笑:“好处?对家族没有好处的事儿,未必对季家那个能办事儿的人没有好处。左右她是什么都没了,如今看着全家上下都是仇人,索性惹翻了天家,老老小小一道儿完蛋了仿佛也不错。”
元惟扬默然,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又是她——她如今同疯子还有什么两样?”
“正是没有两样呢。”赵霜意将丽藻细细描涂好的左手收了回来,却不容她去右手边接着涂,便嘱咐道:“先放着吧,你去将我妆奁下头那口抽匣中的信取来给三爷看。”
丽藻答应了便行去,元惟扬道:“什么信?若是女人家闺房里的话,我看它做什么?”
“好叫你看看,她到底是有多疯。”赵霜意唇角微微勾起:“我那个堂妹啊……倒果真是比我有用多了。”
元惟扬神色一肃,道:“哦?是赵善好的?她说的话……可信么?”
“该是可信的,至少,她说到那被带出宫的两个婆子的事儿如今已然应验了。”赵霜意道,此时丽藻已然将信取了来,奉给了元惟扬。
元惟扬眉心微蹙,他抽出信笺,慢慢阅读,然而当他的目光渐渐移动向左,那神色便益发严峻起来,连捏着那薄薄信笺的纸的手都在颤抖。
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待到读完,也不过是将信笺装入信封,道:“你还要看着这东西么?我想,倒是烧了好。
她所思来想去的,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她凭什么妄议季雪川的死活?!季雪川死也好活也好,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只能围观——若是她做的有什么不好不妥当的,甚至还会牵扯进去完成作为炮灰终被炮灰的使命来着!
她不该想,想也没用。此时此地,越是身份卑下的,便越是什么都不能想,也不配想。她除了明白自己有多么弱小之外,再如何清晰的思维,都没有半点儿用场。
“你……要把那封信里的东西……告诉给指挥使或者太子殿下吗?若是他们不知道,说不定……还有转机?”她想了想,轻声道。
“我不告诉他们,就没有人告诉了吗?”元惟扬嗤笑一声道:“若果如你所说,你那位堂妹真的是……真的是赵皇后的话,她有什么不明白的?难道她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官员的妻,并不能有生杀的大权?季雪川恨赵双宜,难道,那个赵双宜就不恨她,不想弄死她?”
“三爷的意思……她会想法子把消息也告诉殿下吗……”
“她多半没法子告诉殿下,但赵良娣,她总有法子见到的。”元惟扬道:“至少也得是他们,才有本事叫将军的嫡女不声不响地去死啊……”
赵霜意默默点了点头,她原本该高兴的——恶也罢,用来对抗恶的恶也罢,都与她无干,她的手上仍然是干净的。只是,这样的一份幸免,却当真无法叫她欢喜。
季雪川是自己作孽,真引发了上头那位的不安也活该她死。赵霜意努力用这样的想法压住自己心里头的不安,可终究是徒劳的。
她能适应这时代的生活,能接受这时代的爱人,却终于不能平静地默认这性命如纸的规则。她怕,怕自己也怕身边的亲人有一日踩到了上位者的尾巴。那结果想到便让人忍不住哆嗦。
“别愁。”元惟扬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道:“我不说出去……那季雪川的命,就放在你那堂妹手里头了。就像她设下了那么多个一箭双雕的局……是中了,还是逃开,那全都看她自己的命如何了。你既然要求个心思宁和,我也便不作这孽,可好?”
赵霜意强将思绪从那深不见底的畏惧之中扯出来,也只能点了点头:“我倒是怕她现下将这事儿说给五妹妹,搅扰了心思。算着,五妹妹也该到日子了,正是紧要的时候——说来,那季家还说季雪竹是得宠才能回府长住的呢,这如今的局面,谁看不出是防着她才不叫她进宫的?若指望放出这消息就能刺着赵家和五妹妹,实在也是想错了。”
“连殿下都知晓要当心那个孩子……该是妥当的了。”元惟扬道:“你且安心,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女人哪儿有不生养的呢,如今赵良娣还未必畏惧,倒是你这做姐姐的……”
他说着,转回身从赵霜意的妆台上取了手镜递与她:“你看,你的眉头能夹住一张纸了。”
赵霜意看着镜中眉心紧蹙的自己,听他这么说,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三爷拿我打趣呢,那是我亲妹妹!”
元惟扬却用双手拇指按住她眉心,不轻不重地朝两边推开:“好生笑一个给爷看看,这皱着眉可真不俊俏了!”
他戏谑的神情,就仿佛方才吓着她的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一般。他总是可以这么快就忘记那些残酷的事情……或许,这也算是他的职业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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