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风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动,每一下,都发出一大口液体流进食道的声音。杯子越抬越高,酒的液面随之迅速下降。直到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入口,银风才放下杯子,然后抿一下嘴唇,大喊一声:“好喝!你快干了,然后再来一杯!”
“再来个铲铲!”我喷他一脸酒沫,扶着晕乎乎的头喊道,“你想喝死我吧!啤酒当水一样灌的异形!”
“你太暴躁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陪我喝嘛。”银风戏谑道,还特地把两眼睁得水汪汪的,深蓝色的瞳孔里满是装出来的清纯,对姐姐辈的人杀伤力一定相当强——当然,对我没用。我一掌拍他头上,抓着他的头发用力地来回拽,对着他的耳朵喊:“你以为这个世界人人都像你吗,喝20罐都不醉的怪人!”“疼死了!”银风边痛叫边把我的手扯下来。喝醉时的我手劲比平时大,就算身体素质比我高出几倍的那家伙也会觉得疼吧。
银风一把抓起旁边的镜子照起来,梳着他那头漂亮的蓝色头发,一脸心疼,虽然臭美的成分。
“醉鬼,疯子。”他盯着手中被我扯掉的几根头发,装出做作的哭腔抱怨。
“说错话要受罚,这可是生存法则,更别提你现在是寄居在我家这个事实了。”我以上帝视角俯视银风,压低声音威胁他:“下次就直接拔下来了。”
“饶命。”银风挤出笑脸故意迎合我。
“也行,以后给我端茶送水当牛做马,我就不计较了。”我带着胜利的微笑仰面倒在我温暖的小床上。身为一个穷苦的奋斗一族,我根本买不起大房大床。这木床和普通八人宿舍的床一样窄,不过在床单和被子的增值下,确实成为了出租屋里最舒服地地方;这间出租屋也小得可怜,但于我个人,基本的生活和工作空间需求还是足够的——当然,是在银风这个入侵物种到来之前。我花了不少脑筋才使这小屋勉强容纳下两张床。屋里的东西都有些年代了,包括天花板上的灯,虽然它的功率一点不比新灯差。白亮的灯光刺得眼花,我揉揉眼侧过身面向银风。
“那么——”银风放下镜子,不过手还在轻轻地抚摸头发。“稿费还剩多少?”
“就剩四分之一了。”我老实回答。
“真是浪费,第一笔稿费不能这么挥霍吧。”银风的语气跟我那更年期的母上一样。
“大部分都是给你喝掉你给我记着哟,要还的。”
“是是是,大漫画家!”他拿起一个塑料袋收集地上的铝罐。我舒服地打了个长长的嗝,翻个身面向墙,笑着自言自语:“这还只是个开始呢,等哪天我小有名气,赚够钱,就退掉这出租屋再买栋别墅来住。那时我会考虑赏你一间狗屋,住我家院子里。”
“满院子狗翔可别抱怨。”他把塑料袋打上结放在了门外。
“不给你吃狗粮,看你怎么拉。”
“那就只能一睡不醒了。”银风说着,往门边灯的开关走去。只听啪的一声,视野就变得黑漆漆的了。然后,银风便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黑暗中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我猛地转过身,掀开被子用力一踢,只听咚一声,跟着便传来银风哎哟叫疼的声音。
“又跟我挤一张床,你的床在那边!在自己床上滚床单才是生存之道!”
“你这里正对着风扇嘛!”银风不顾我的抗议,又一头钻进我的被子里,怎么踢也踢不走。我看着墙上的电扇,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就挤一挤吧,谁叫这老旧的电扇没法转头呢。原本衣柜里还放着一床毯子,可是不管怎样都不想去拿,是因为醉了吗。我还是决定今晚憋屈一下,和银风共享一张被单了。本来就小的床,变得更挤了。
我的床头向着窗。望向窗外,夜晚的天空被城市华丽的灯光染得白花花一片,令人有种不适的眩晕。天上,一抹抹乌灰的烟似的云,静静地躺着,却给我一种奇异的视错觉,仿佛它们模糊成丝状的边缘正往浑浊的夜空中扩散,颇有要盖住整个城市之势。明明是晚上,却连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一轮弯月,孤独地守望着繁华而又空虚的大地。
大地孕育了人,人却利用着大地的无私。如今大地被人的**搅得天昏地暗,却又有谁会在意呢。
一边中二着,我的心绪似乎渐渐平稳了下来。
闭上眼,试图使自己进入睡眠。外面的车引擎声和街市的人声像瀑布一样泻入我耳中,重重地撞击着耳膜。我强忍着噪音,逼自己入睡,可每次快睡着的时候,都会被那瀑布砸醒,就像一个发条玩偶,一次一次地在束缚中被拧紧。这感觉糟糕极了。就在这种半睡半醒的奇怪境界里撑了好一会,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脸一阵发热,随后,酒劲便不费吹灰之力地把睡意挤出了我的神经。是因为刚刚太兴奋了,还没完全平静下来么。
总之,睡不着。
唉。但总得找个人聊聊天啊,一个人睁着眼躺在床上睡不着的状况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拍了拍旁边的银风,轻轻地问:“睡了么?”
“干嘛?”他问道,声音也很轻,但却不拖沓,看来很清醒。有人聊天了。
我随便找了个话题。“给我讲讲你在冰结界的事吧。”
银风翻过身看着我。“为什么突然想听我的事?”黑暗中,他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深邃。因为床小,所以他的脸离我很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分明的棱角和磨练得粗硬的发丝。
“你也来了一段时间了,这边的情况你都了解了不少,我想知道你那边是什么样的。”——说不定也能作为漫画素材。
“你想知道我在冰结界的经历?”
“嗯。”
“那就讲个事吧。虽然有点久远了,那次的事我还记得蛮清楚。”
“洗耳恭听。”
【以下银风口述】
冰结界,地如其名,没有四季,只有寒冬。我就是这永冬世界里众多居民之一。
冰结界是一块和平的圣地,没有硝烟战火,和霞之谷那边是天壤之别。所以,冰结界有不少美好的传说。关于这棵树的故事,我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
据说一百年前,霞之谷的一只大怪鸟由于迁徙经过自然之森,穿过边境比较寒冷的地区时,羽毛上钩上了一个松果。当它飞过冰结界上空时,松果抖落下来,掉进雪松林里,掉到雪地上,被经过的各种各样的动物踩进土里。然后,松果就在雪松林里扎根,发芽,生长。这棵本不属于冰结界的树,就在冰结界的土地上开始了它的生命。
这颗松树是有思维的,因为树里住着树精。那是有着特殊能力的精灵,它能实现人们的愿望。不过,它们从不乱用这个能力。所有来自自然之森的树都是如此,它们的树精指导着树木们的生命:发叶,结果,年复一年。
然而,冰结界里的这棵树并不快乐,因为它想家。它还从未见过它出生的自然之森,从未在它的家园发一次叶,结一次果。它托飞过的鸟,给自然之森的长老白橡树的树精传话,请求让它回到自然之森。白橡树说:你既扎根于冰结界,那便是天意了。用你的能力,去实现冰结界族人的愿望吧,若你能有幸实现一个特殊的愿望,你就能回到自然之森了。
即使不怎么懂白橡树的意思,树精还是欣喜若狂,它又托路过的鸟禽通知懂鸟语的交灵师,交灵师在整个冰结界里发放了这个消息。一时间,人们都涌向雪松林,向那棵树许愿。树精想:虽然不知道白橡树长老所说的特殊的愿望是什么,但有了这么多许愿的人,总能撞上的吧,终于能回家了。它满心欢喜地实现了这些人的愿望。每个人离开雪松林时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然而,树精一直没有回到自然之森。
它很懊恼,也很焦躁。人们的愿望并不是白橡树所说的特殊的愿望。
松树慢慢变老,它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等待着一个愿望。
奶奶说,这是冰结界流传的传说中少有的真实故事。起初,我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奶奶那慈祥的眼神和不同寻常的口气却引得我将信将疑。我决心去验证一下。那时我九岁。
第二天,我瞒着家人独自到了雪松林。这里已是人烟稀少的郊区,土地被厚厚的雪层覆盖,一颗颗挺拔的松树撑着伞一样的树冠站在雪里。这片雪松林是冰结界里面积最大的森林,视野里全是一根根各有粗细远近不同的树干,让我有种置身巨大的迷宫的感觉。
我按照奶奶所说的路线,边在树上作记号,边开始摸索起来。雪松林十分大,我根本记不清中途休息了多少次。记得我走得气喘吁吁,脚底隐隐作痛,好几次想放弃;当然,我没有,不然就没人给你讲这个故事了。我鼓励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继续这样走下去就好。当我偶然回头看到自己的脚印延绵到那早已看不见的角落时,心里总会有种简单而丰盈的满足感。
在层层叠叠的雪被下,我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那颗传说中的松树。它伫立在万千棵普通的松树间,基本没有区别;若不是看到粗糙苍老的树干,和树干上一张粗糙苍老的脸,我也不可能会认得出它的吧。我想,那就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自然之森的树精了。我走上前去。
“你好。”我碰了碰树干。
树精缓缓睁开眼。它的眼睑发出枯树皮特有的摩擦声。
“好久没人来许愿了呢。”树精说。不,应该是发出说话的声音,因为它并没有张开嘴。那声音空灵,飘渺。“说吧,孩子,你有什么愿望?”
一上来就切入正题了,看来它真的很想回家,但那声音又如此疲惫。或许是想着小孩子并不会许什么高深的愿望,树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况且,我也并没有准备什么愿望,只是想来看一看它。
我想了一会,对树精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树精似乎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回道:“可以,问吧。”
“请问,怎样才能让你回家呢?”
“我需要实现一个特殊的愿望。”
“为什么之前那么多人也没有许下过这样的愿望呢?”
树精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我帮助他们脱离贫困和饥饿,让他们发家致富,过上幸福的日子。我觉得我帮这些人不少,可是这些都不是那个特殊的愿望呢。现在想想,那些人只是在利用我,让自己飞黄腾达,暴富发家罢了。我当时也是年轻,没想太多。”
“后来那些人怎样了呢?”我问。
“后来啊,你们冰结界的三个虎将,看着那些人借着我的力量坐享其成,就禁止人们再来许愿了。慢慢地,我的事就在冰结界销声匿迹,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吧。至于让我实现了愿望的那些人,我也没再见到了。”
我抿了抿嘴,心里很难受。“那些人甚至不肯回来见你这个恩人一面吗?”
树精显得有些惊讶,随后变得黯然失神了。“我不在意这些了。实现了一个又一个愿望,但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失望,到最后也麻木了。你这么小,体会不到这感觉吧。”
思念如同发条玩具一般,一次一次被拧紧,又一次一次放手。谁能经得起这等精神上的折磨?当时的我当然不懂,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帮树精,让它回家。我一定要想个办法。
其实,实现别人愿望的树精,自己不也有个愿望么。但树精不能向自己许愿,也许,它需要的正是有人能来替树精实现它的愿望呢。这不是件很简单的事么。
“树精先生,我能许个愿吗?”我问。
“你听我倾诉了这么多年的记忆,我已经感激不尽,所以,许一个你最大的愿望吧。”树精朝我微笑,它的嘴角发出撕裂一般的响声,像是时间在用小刀镌刻着岁月。树精的脸有着老人特有的安详,和蔼,却藏着更深以那时的我的理解能力还无法感知到的灵魂。
“说吧。”树精笑眯眯地望着我。
“好。”我清清嗓子,闭上眼,两手扣在胸前。“我希望树精回到自然之森。”
许完愿之后,我又安静地闭目站了一会,才睁开眼。我惊讶地发现,树精的笑容,像是定住了一般,两行清澈的液体正无声地润湿着它干裂的面颊。
我意识到了什么,学着奶奶会对我所做的,用手指轻轻揩去它的眼泪。明明是在永冬的冰结界啊,那液体,却像温泉一样。
“树精?”我拍拍它的身子,关心地问:“还好吗?树精,你看上去有点难过。”
树精像是回过神一般,连忙微笑道:“我没事,没事。现在就实现你的愿望。”说完,它轻轻闭上眼,浑身发出温和的淡黄色光芒。
实现了我的愿望的同时,树精就能回家了呢。是不是该道个别呢?
“再见,树精先生,祝你顺利回家。”我对那光芒喊。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得到回答,但我还是喊了。话音刚落,那光就消失了,原本树精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陷坑。
忽然,我听见一个空旷辽阔的声音,在雪松林里回荡,说:“谢谢你。”过了几秒,又补充了一句,“是树精阿姨哦。”
【银风口述终了】
我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银风搔搔头,补充道,“奶奶没说我什么,只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没有,她就没再追问。”
“那棵树回到自然之森了?”
“我没去过自然之森,我怎么知道。”
“。。。”没有结局么。
“但是。”银风望向窗外的明月,“它既然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那我的愿望也能实现的吧。”
他仰视着天幕,湛蓝的瞳孔中,映着一轮弯月。
“呼,现在觉得睏了,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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