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啊！”银风不耐烦地催促着。
“我也想快呀。”我使劲扭着钥匙，但就是扭不动。“这锁上了年纪了，你不能怪我。”
刚从冰雕博物馆回来，房东便告诉我有人送信来了。我在这个城市的交际圈不大，朋友也大多不写信，这信只能是爸妈寄来的吧。他们不喜欢电子邮件或者短信，喜欢手写，一笔一划地，他们说收到我亲手写的回信时，看着我的笔迹，就像看到了我一样。他们每次都在信中说，如果我要回信的话，就用手写，即使慢了点也没关系，期待也是享受的过程。
“好了没有啊？”银风在我旁边不停地绕圈，抱怨你怎么不背东西之类的。
“因为银风比我强壮啊。”我开玩笑。嘛，其实确实是因为这样，才让银风背着一包厚衣服去逛冰雕展的，本来是想着到了那再穿上，没想到博物馆会给参观者发棉袄，结果厚重的衣服也没用上。今天天气挺热的，银风现在肯定满身汗了吧。
啪，锁被打开了。
“终于开了么，讨厌的锁。”银风催我，“快拿了东西进去，开空调。”
我拿出里头唯一一封信，关上信箱。
一到家，银风就甩下背包，进了浴室。我把包里的衣服整理好放进衣柜后，便坐在床上，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细心折叠的白色信纸，还有一沓红红的毛爷爷，是给银风的生活费。本来我的稿费足够吃喝住用的了，后来多了一个银风，一下就紧张起来，只好写了封信让爸妈每个月寄钱过来。当然我没有把银风的存在告诉他们，我跟他们说我报名参加了一个ps上色的课程，每个月要交学费。不过，从初中就开始自学的我，到现在了，熟练度显然是不需要参加什么课程的。
我打开信纸，上面照旧是一些日常询问和老家那边的状况，以及他们和一帮后中年期的朋友的生活。说实话，有时我也会感到些许厌烦，总是一样的内容，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非得手写回信花时间，不回信又显得太不孝顺。
不过父母总是关心子女的，写封回信就当是在做好事吧，好歹他们也在帮我分担经济压力。我拿出一张信纸，打算就像平常一样，写几句应付一下了事。
浴室的门打开，银风换了身衣服出来，坐在床上，一把拿起毛爷爷，边数边开玩笑地说：“你爸妈真好人，每个月都寄钱过来给我用。谢谢你每次都骗他们。”
我刚想说他没心没肺，忽然又想问点别的事。
“呐。”我说，“你爸妈是什么样的？没听你提起过。”
“我爸妈吗。”银风把钱放在一边，回忆道：“根据我妈的说法，我爸是一个帅气而满嘴谎言的混球。”
原来如此。大概银风的妈妈在年轻时，冲动地迷恋上银风的生父，最后却被那个男人抛弃了吧。“你父母在你很小时离婚了？”
“事实是，我根本没见过我父亲。我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
唉，我从来不知道。“提了不该提的事情呢。”
“没关系。”银风摆摆手，笑道，“我早就放下了。其实，我出生之后，母亲就把我送去孤儿院了，之后我才找到她的。对了，你不是说想听我在冰结界的故事吗，虽然不能真正算得上是一个故事。”
“如果你没问题的话。”
“那好。”银风起身接了杯水，坐回床上，喝了一大口。
【以下银风口述】
儿时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那是冰结界唯一的一所孤儿院，是五岁以前的我的家。五岁生日那天，我被奶奶收养。虽然称为奶奶，但那只是出于年龄差距，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奶奶的生活本身也并不十分富足，我们靠着六角院发下来的福利度日，虽然生活朴实，但很满足。拥有一个家人是当时在我来说乐的事。
奶奶退休前是冰结界里唯一一家报社的专邀作家。她有一个独立的专栏，写的都是些民间的传说，天马行空的幻想。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自然之森的树精的故事吗？她也曾投过那个故事，不过被报社退回来了。莱蓬不希望人们不劳而获，所以一直封锁着树精的事情。在那之后，奶奶的连载还被强制断了一个月呢。这一个月里，有不少读者抱怨读不到奶奶写的故事，报社的好评度降低了不少，可见她的人气。
老人的封笔作是关于一个孤儿的。孤儿在冰结界出生，成长途中辗转经历了很多离奇古怪的事件，无意周游了整个DT星，最后发现，冰结界才是他的心所向往的地方。旅行结束后，他在冰结界城区租了一间小房子，开始摆摊做手工。他把他在环球旅行中的所见所闻变成了手工艺品，吸引了大量目光，赚了不少钱。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终成了冰结界第一富翁。他就是帕拉戴斯家族的长老，整个故事就是根据他的真实经历改编的。奶奶花了半年的时间做调查，酝酿剧情。
整篇文章其实算得上是一篇长篇小说了，可奶奶执意说它是故事。她说，人们对小说的定义与格式已经发展得挺死板的了，写小说的话，读者对形式的重视会增加，然而故事这个词含义广而模糊，写作起来自由得多，人们读起来也不会太在意它是否入流。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读完这个长篇小说规模的故事，相当引人入胜，使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废寝忘食读书的感觉。只可惜那之后，奶奶便再没有写过一个字。
我曾问她，“奶奶，你知道妈妈在哪吗？”老人便会摸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说：“银风的妈妈就是冰结界，冰结界里的水，冰结界里的草，冰结界里的树，冰结界里的云，冰结界里所有美丽的东西，它们各自分出一点点的自己，结合在一起，然后就有了银风。”那时的我可得意了，经常向朋友们炫耀，说我是天地真气的化身之类的，当时大家也全是没知识的小屁孩，都信以为真，有了好吃的都会给我一份。
大了之后才知道人都是娘胎变来的。我确实有个妈妈，只是她离我而去罢了。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就变得沮丧什么的。实际上，我也没有受到什么感情的挫折或心灵的创伤。母亲不想抚养我，必然有她的原因，我已经是个十多岁的青少年了，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得好好的，没必要去追究她什么，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在我十七岁那年，奶奶去世了，我失去了家人。幸好，水影还在，我的朋友还在，他是我的“第二家人”。生活继续进行着，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之后的一天，我和水影去飞镖场，路上经过我以前所住的孤儿院。门口立着一块告示板，想要领养孩子的人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或地址贴在告示板上，孤儿院的人会在每天固定时间查看告示板，给那些人安排时间。我瞟了一眼告示板，上面竟然贴着我的名字，和一个地址。
“有人要领养你唉，大宝宝。”水影半开玩笑地说道。
“嗯。”我走近告示板。指名要领养的情况少之又少，一般都是领养人来院里选的。贴这个便条的只能是我的生母。她大概不知道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吧。
“怎么办？”水影拉了拉我的袖子问道。
“我其实也有点想见见她的。”我说。
“真的？她抛弃了你唉。”
“我没有怪她，只是好奇她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我拿出笔和便条，记下了那个地址。
“真够大量的。”水影双手抱在胸前，“一般人都会生气，或者难过什么的吧。”
“我过得好好的，没什么好生气或难过的。”我收起便条，说道，“走吧。”
虽说对亲生母亲没有什么感情，怨恨也好，感恩也好，总是在告诉自己“这事早就放下了”，但是不知为何，知道她在找我的时候，心里还是掀起了一丝风浪。确实令人不解呢，明明就不觉得在我而言她是个多么重要的角色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拿着地址出发了。这个地方够偏僻的，找了我好半天，是个破烂到可以算作贫民窟的小巷。我的生母就住在这种地方么。我不禁有些失望，随后又马上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她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几乎转遍了整个街区，我终于找到了。阴暗低矮的公寓，破旧不堪的门，墙壁上布满裂缝，里面塞着石块。这样的房子在冰结界这种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容易倒塌。看到这景象，我大概猜测了以下，她是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落得狼狈无比，才想起了我，期盼着我能给她一点安慰吧。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刺耳的咯吱一声，门开了，一个衣着简朴双肩和裙上布满污渍和补丁的中年女人站在屋里，惊讶地望着我。
“银风？”她呆立着。
“是我。”我对上她睁大的双眼。虽然生活状况窘迫，但头发很整齐，眼睛里也看不出特别的浮躁或悲怮，她的心态应当蛮好的，不像是需要我安慰呢。她也有着和我一样的瞳色，许多面部特征也熟悉得像是在镜子里看到过，应该没错吧。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她表情有些尴尬，下意识躲开我的视线。
“有点事想问你。”我老实说，“完全处于好奇心。我过得很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她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如释负重。“请进。”
我踏进这间小房子，建筑内部的状况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但能看出来是精心打扫整理过的。
“随便坐。”她进厨房倒了一杯水，端来给我。我接过水杯，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她也拿了张板凳坐下。
又静下来了。尴尬的气氛。其实这样的重逢场面，或许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呢？
这可不行，事情不会总顺着想象的发展。我喝一口水，首先打破沉静，问道：“你找我有多久了？”
她看着我，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才低声说：“前几个月我就想见见你了，可是一直没勇气去孤儿院找你。”
“十几年前就有人把我领走了呢。”我说道。
她沉默不语。
我赶紧缓和氛围：“其实，我经常和领养我的奶奶散步，她就指指这个，指指那个，说我是这些东西的化身，我小时候还以为我是天地精华凝聚而成的神仙呢。还因为这个成了孩子王，拿了朋友不少好处。”
“哈。”她轻声笑了笑，得知我童年还算顺利，也显得放心了不少。她问我：“那，你的养父母，他们怎么样？”
“不是养父母哦，是一位老人，报纸上故事专栏的作家。”我如实回答，“写了那个很出名的帕拉戴斯家族起源故事的小说。”
“唉，我知道她！我很喜欢她的专栏呢。她的故事都好棒，对我的工作也有不少启发。”
“你的工作？”轮到我问了。
“我是研究植物的。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我叫小楠。”
“哈，植物学吗，好厉害。一定会经常去山上或原野上采集样本吧？”
“对，她在旅行途中也对冰结界的各地的生态环境有很细致的观察，是我经常参考的文献之一。”小楠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你呢？有工作了吗？”
“没啊，还在读书呢。”
“真好。以后可别搞研究，搞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搞出什么。”
“多谢忠告。”我微笑道，趁着气氛渐渐缓和，是时候说正事了：“那么——我想问一个我一直都很想弄清楚的问题。”
她听了我的话，表情严肃了。
“为什么把我送去领养了？”
小楠轻轻咬着下唇，目光沉重地盯着地面，两手紧紧抓着裙角。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我年轻莽撞的时候，和一个帅气满嘴谎言的混球有了一夜关系，然后怀上了你。后来他嫌弃有孕在身的我，悄悄走了。我生下你的时候，连养活自己都困难，送你去孤儿院也是无奈之举。我一直都生活在这个破地方，搞我的研究，只是几个月前，实在困难得没有出路了，只能把实验器材和论文全都卖了来维持生计。”
要把重要的器材和论文都卖掉，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现在你见到我了，感觉怎样？”
“我也不知道。。。”她抬头望向墙顶的一框小窗子，外面是扭在一起的简陋的楼房。“你是和我血缘最亲近的人，我却完全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你完全有理由憎恨我，我落成这样也是应得的。我也想过，我或许根本不应该自私地想要见你吧，但是就是忍不住。。。”
“不。”我打断她，“其实，我挺感谢你的。”
她惊异地望着我。
“留着我的话，只会让我们的生活更加艰难。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才把我送去孤儿院，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遇到奶奶，结识这么多好朋友。你做了正确的决定，是个负责的母亲，所以不需要感到痛苦什么的。也许我们是当不成母子了，做个朋友也不错对吧？”
她的眼角闪烁着光点，露出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
“对了。”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水。“我有点好奇，你说你一直过着这么穷的日子，你是怎么接受教育的？怎么买得起实验器材的？”
小楠答道：“我并不是一出生就很穷的。我出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只是未婚怀孕的时候，被当作家族的耻辱赶出来了。实际上，我们家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呢。”
“是什么？”虽然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我还是好奇。
“这个我不告诉你。”她笑着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也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那就把它永远雪藏在时间里吧。”我站起身，笑着说，“有没有什么美食招待客人？”
“当然。”她也起身往厨房走去。
【银风口述终了】
“好儿子银风。”我摸着银风顺滑的蓝发猥笑道。
“变态。”银风甩开我的手。
“说起来，你的家族到底叫什么啊？”我问，“你妈后来有没有告诉你？”
“没。”银风回忆道，“只有这事，她不肯跟我说。”
“那你有没有什么线索之类的？”
银风沉默了几秒，望着我。“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线索。不过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我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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