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援朝死了,脖颈子的血喷成了一道彩虹,林建群亲眼所见.
人血的腥味让林建群一阵恶心。
杨七郎进了少管所,被警察带上绿皮吉普时,林建群的眼里闪着泪花。
林建群不愿意张援朝死,因为张援朝是他同桌,还跟他沾亲,更不希望杨七郎有牢狱之灾,因为杨七郎是他的发小。
那是1987年,北河省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山村中学里发生的惨案,杨七郎用杀猪刀抹了张援朝,仅仅是因为一口咸菜。
那年,林建群十五岁,上初二。
苦楼中学位于燕山山脉脚下,一条省道隔开了两个区域,路北是苦楼村,路南是苦楼乡政府和粮站,还有苦楼中学。
再往南五百米便是骷髅山,山根下哗哗流淌着蓝河,河水清洌,由天然纯泉汇涌而成,河里有鱼无虾,靠近蒙内高原的丘陵地带,无霜期短,地里的庄稼和水里的鱼都长不太好。
东西长不好,所以就贫穷。
贫穷带来了暴力。
这种暴力直接就进了校园,钻进课堂,植入少年人的心中。
杨七郎为什么抹了张援朝,就是因为午饭时分,张援朝坐在宿舍的炕沿儿上耍大爷,他让一个宿舍的十三个人都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食摆在他的面前,他得一样一口地尝个遍,有白面馒头他就不吃玉米面锅饼子,有腊猪肉炒芹菜他绝不吃素溜土豆丝。
十三个人中,其他人把从家里带来的全部吃食都贡献出来,只有一个人大胆地藏了一罐头瓶鱼咸菜。
这人就是杨七郎,他把他娘给他炒的鱼咸菜塞到了开花棉被里,留着到课间时,偷着回宿舍再吃,当然,他偷着回宿舍一定会带上林建群。
每次偷吃,杨七郎只夹出两筷子鱼咸菜放在窝头眼儿里卷着吃,吃得狼吞虎咽,并且让林建群给他放哨,生怕被张援朝发现。
当然林建群不会白干,将会得到杨七郎酬谢的一筷子鱼咸菜,那种带着鱼腥味儿的咸菜嚼在嘴里的快感,仿若过年,吃过之后,一天都不愿意喝水,水会把嘴里的香味儿冲走。
但是,同宿舍的王小胜无意撞见了杨七郎藏咸菜于棉絮之中,便向张援朝告密。
所以,那天午饭时,校霸张援朝要杨七郎把鱼咸菜进贡给他,杨七郎撒谎说没有鱼咸菜,结果被张援朝打了一顿。
迫于淫威,杨七郎只好从开花棉絮里掏出鱼咸菜给张援朝。
张援朝扇了杨七郎两个逼兜,踹了杨七郎肚子一脚,杨七郎的脸上隆起了十个指头印子,鼻子往外渗血。
这还没完,张援朝为了杀一儆百,让杨七郎跪地上,看着他把鱼咸菜里的小鱼挑出来放在嘴里,然后让杨七郎再看着他慢慢地咀嚼,再然后,张援朝把嚼得稀烂的鱼咸菜全吐到杨七郎脸上。
如此欺人太甚,林建群看不下去,过来劝张援朝,张援朝倒没把林建群怎样,因为林建群是他的远房姑舅亲戚,山村里最重视亲戚和家族,在村里能不能吃得开,靠得就是人多势大,所以飞扬跋扈的校霸张援朝不会对林建群动手,只是冷言讥讽了两句。
作为同桌,张援朝从来没瞧得起过林建群,因为林建群爱哭鼻子,动不动就像个娘们儿掉眼泪。
山里的男孩子从懂事起就是硬汉,敢蹬悬崖掏大雕,敢徒手擒毒蛇,敢跟着家族为了争得一陇地半坡草,跟他族打出人命。像林建群这种柔弱性格,是最被瞧不起的。
看着杨七郎被欺负成那样,张援朝又不听劝,还在那里草娘地骂杨七郎,林建群急得直哭。
但是,突然出现在杨七郎身上的镇定让林建群停了哭泣,而且这一停就是一辈子。
跪在地上的杨七郎,用手把烂泥一样的鱼肉从脸上抹掉,给张援朝磕了一个头:“说皇上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私藏吃的,有好东西全孝敬您,为了表达我的诚心,现在我要出去给皇上买一瓶山楂罐头。”
张援朝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被他罩服的小弟们尊称他为皇上。
看到杨七郎彻底被罩服,张援朝一摆手说:“你赶紧去,皇上我好几天没闻到罐头味儿了,买了罐头你今天就不用跪仨小时。”
杨七郎先去了校门口许王八开的小卖部,花五角钱买了一瓶山楂罐头,然后抱着这瓶罐头去了学校的伙房,跟做饭的苏瞎子借来了杀猪刀。
苏瞎子吸溜着清鼻涕问杨七郎借刀干屁,杨七郎说撬罐头盖儿,苏瞎子不让用,杨七郎说,等我撬开了,你先吃几个。苏瞎子欣然同意,拿过一个海碗,等杨七郎撬开后,让杨七郎给他倒出五个山楂,还特意要了好多罐头汤。
趁着苏瞎子捞碗里山楂吃的时候,杨七郎把杀猪刀捂在了棉袄里,风一般地跑回宿舍。
到了宿舍,杨七郎把罐头放在张援朝跟前,张援朝嫌罐头少了一截,非要杨七郎接着跪着,杨七郎掏出口袋里最后的五角钱,笑着说:“皇上,罐头是苏瞎子帮着打开的,所以被揩了油,不过,我这五角钱给皇上进贡,以后皇上可以再买整瓶的罐头吃。”
张援朝听毕,哈哈一笑,甚是满意,把五角钱揣进口袋,抱起罐头喝了一大口汤,把俩山楂吸到嘴里大嚼特嚼。
杨七郎笑着问:“皇上,好吃吗?”
张援朝边吃边说:“好吃好吃,真你奶奶滴好吃。”
杨七郎收起笑道:“可惜你只能吃这最后一顿了。”林建群听到了杨七郎嘴里传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感到不对劲儿的张援朝抬头看杨七郎时,杨七郎从怀里抽出杀猪刀,横着扫出,宿舍里突然安静了几秒,然后便是一片惊骇的哭喊声,“杀人啦。”
林建群的腿软得不能挪动半步,他看到杨七郎把刀扔到地上,一脚把脑袋耷拉在桌子上的张援朝踹到一边,自己做到张援朝的虎皮垫子上,笑眯眯地自言自语:“当皇上的感觉真的就那么好么?真的就那么好么?哈哈。”
其他人都硬撑着精神头儿跑了出去,只剩下林建群惊恐地望着杨七郎。
林建群筛糠不止,杨七郎看着林建群脸色煞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拎起板凳砸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朽木窗户,跳出去跑了。
三天后的周日,杨七郎晚上摸回家,向父母磕头谢养育之恩,准备彻底逃往蒙内草原时,被守株待兔的蹲点警察逮到。
林建群家和杨七郎家在一条胡同,林家在前排,杨家在后排,警车拉响警笛,半个村子的人涌出家门看热闹,林建群也站在人群的中间,他毫无勇气站得离杨七郎近一点,他只是在手电筒晃来晃去的光柱中看到了杨七郎被反剪双手,铐子锃亮,杨七郎穿着开花棉袄,蓬头垢面。
在被塞进绿皮吉普的瞬间,杨七郎高声地对林建群嚷:“林子,帮我喂好小雕和狐狸。”
林建群没有勇气大声答应,他天生胆小,只是心里默默地承诺。
不过,那只小雕和那只野狐狸连当晚都没活过,绿皮吉普开走,七郎爹去放牲口料的草屋子,把小雕和野狐狸拎起来摔死在墙上,抽了半宿的旱烟,待七郎娘哭着睡着后,拿起一根麻绳出了家门。
第二天,在村后黄土坡旁的老榆树上,早起的牛倌儿看到了挂在树上的七郎爹。
七郎娘那天哭昏过十次,杨家人派家族妇女轮流看护她,生怕她追七郎爹的后尘。
而这样的事件,对活过四十二年的林建群而言,只是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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