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杀了援朝,苦楼中学陷于沉静之中,至少有四周时间,学校里都很少有人高声说话。
毕竟是死了人,敬畏生命,是人类第一重要感受。
可是,久久的沉静之后,必然会有某些事要爆发。
那是杀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十八天,也是一个周四,也是中午。
在学校的伙房和男生宿舍之间发生了一场战争,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加入了战斗,而大伙房做饭的大师傅全部参战。
战斗的武器比较特殊,是玉米面窝头,这在泱泱华国五千年战争史上,绝对独一无二。
一部男生宿舍的北窗户全部打开,窝头用搪瓷脸盆盛着,每个学生打出手里的窝头后,再去盆里取弹药。
一百来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起爆发,顿时窝头飞舞。
拳头大小的窝头纷纷砸向大伙房的玻璃窗,顿时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大师傅出来叫骂:“你们这群狗崽子,造反呐,糟蹋粮食就是造孽。”
只听男生宿舍这边,一个中等个男生朗朗高喝:“你们这群大师傅支愣起耳朵听着,我问你们三个问题,第一,学校周一杀的猪,为何炖土豆里连块猪骨头都没有?第二,这些窝头为什么不把面发了再蒸,你们自己咬咬试试,看你们的牙是不是够硬。第三,你们做的小米粥,飘着白蛆,还有臭球味儿,请做出解释。”
“糙拟马,你个小王八崽子,老子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不愿意吃,倒了喂猪,你个狗日的想挑事儿吗?”伙房管事的苏瞎子站在老师们用餐的小伙房前,破口大骂,油黑的手里拎着一把豁口菜刀,话一出口清鼻涕流了一地。
那天中午,全体老师都去赴喜宴了,学校的一对儿年轻老师结婚。
没有老师在,小伙房里依然飘出阵阵肉香。
平时学生最恨的大师傅就是苏瞎子。
苏瞎子的一只眼是白内障,看不太准东西,平时非常邋遢,做饭前不洗手不说,苏瞎子有一个很规律的习惯,一到往蒸笼上团窝头时,他保准要去厕所拉泡屎,最可恶的是回来后,他不洗手接着团窝头,还不停地用袖子抹清鼻涕。
眼尖心细的学生不下十次看到过苏瞎子的这些恶习。
苏瞎子的恶骂,再次点燃火药桶,一部男生在杨铁春的号召下,又射出百十个窝头,这些窝头直接飞向苏瞎子,苏瞎子见势不妙,扔了菜刀抱着脑袋逃回小伙房,又是一片玻璃碎裂之声。
伙房在一部男生宿舍的北面,二部男生宿舍在一部的南面,收到一部战斗打响的信号后,二部在一个叫林连杰的校霸号召下,隔着一部宿舍的瓦房,把无数窝头掷向伙房,那些窝头从高空落下砸在房瓦上,然后从房坡滚下,掉在被寒冷冻得梆硬的土地上,竟然没有变形。
天空下了一场窝头雨,地上窝头乱滚,两边高声对骂。那场面绝无仅有。
更嗨的是,女生们都跑出来站在远处助威,在一个叫黄蓉的女生的带领下,齐声高喊:“男生加油,男生加油。”
只要有女孩儿们在场,无需太多的语言,一声加油足够。
男生们越扔越勇,很快弹尽粮绝。
大师傅们看到学生的窝头打光了,便拿着菜刀,拎着擀面杖冲了出来,一部学生也不示弱,举着铁锹,攥着板砖,喊着“我们要吃肉,我们要吃干净饭”的口号,蜂涌而出。
在中间的空地处,开始了对峙。
杨铁春的弟弟杨铁冬用铁锨尖指着苏瞎子大骂:“苏瞎子,你赶紧滚蛋鸟,你做的饭还不如一头猪做得干净,吃你做的饭恶心。”
苏瞎子举起豁口菜刀“啪啪”就是两刀,砍得铁锨火星四射。
大师傅们虽然气,但毕竟是大人,他们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些熊孩子,没想到事件会升级到如此地步。
看到苏瞎子还是嚣张不止,杨铁春摁下弟弟高举的铁锨,他知道弟弟是个莽汉,脑门子一热,真要拍了苏瞎子,那事情就搞偏了,因为闹事的目的不是伤人死人,而是改善伙食。
“我代表全校三百多名学生请愿,要求你们伙房在本周内解决我们提出的三个问题,当然还要再加一条,就是苏师傅的鼻涕问题和去厕所问题,希望您能戴个口罩,并拉开做饭和厕所的时间距离。”杨铁春插着裤口袋,仰首挺胸地道,语气倒是不卑不亢。
从扔窝头到吹响集结号,再到冲出宿舍,林建群一直参与其中,只是他不是领头雁,也不是闪在最后面的人,他长到了十五岁,活得中规中矩。
此刻的林建群手里拎着板砖,只是尽量把砖放在身后,他怕大师傅注意到他,以后打饭时给他盛的少,林建群是个比较蔫儿的人,他有个外号叫大姑娘,爱哭,羞怯,腼腆,别人不经意调侃他一句,他就脸红。
听了杨铁春的话,苏瞎子把菜刀狠狠地砍到地上的一截木头上,挽起袖子,指着三米开外的杨铁春喝道:“小子你有种,故意闹事是吧,行,既然你是头儿,你有本事过来跟我单挑一把,要是你赢了,晚上就吃肉,半条猪都给你们炖了,要是输了,以后你夹着尾巴做人,我爱咋做饭就咋做,你再也管不着。”
说完,苏瞎子摇晃了几下脖子,端了端肩膀。
“好啊,说定了。”杨铁春脱下了家做棉袄,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
那件白衬衫是他爸爸去京北城贩牛时买的,本来是给自己买的,回来一上身,小,于是就给了二儿子铁春。
那是杨铁春打出生以来穿得最好的一件衣服,其他的衣服,无论裤褂,或多或少都有补丁。
夏天,杨铁春穿着它泡到了苦楼中学里的最美校花穆念慈。
杨铁春跨前一步,停顿了一下,苏瞎子见状抹了一把清鼻涕嘿嘿狞笑道:“怎么?小子怂了吧,黄嘴丫子还没褪干净,就跟我老苏叫板,回去好好吃窝头安心喝米粥,把个儿长齐了再来吧。”
说完苏瞎子拔起镶在木墩子上的菜刀转身就走,刚走了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杨铁春低沉的声音:“等等。”
苏瞎子回头,看到杨铁春把白衬衣缓缓脱下,递给旁边的王小胜,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一吹,显得杨铁春八块腹肌非常醒目。
待苏瞎子明白了这是要拼命的节奏时,杨铁春的拳头已经逼近面门,苏瞎子横刀一拦,人群里的林建群心里一颤,打从四周前看了七郎抹援朝,林建群不敢再看血,就是看到老师打在作业本上的红对勾,都会引起应激反应。
哎哟,苏瞎子面门着实挨了一拳,这一拳让他从此退出了大师傅行当,因为他的另一只好眼被杨铁春捣成了弱视。
杨铁春另只手擒住苏瞎子横刀的手腕一拧,菜刀落地,只是刀刃把手腕划了一道小口子,没有受大伤。
苏瞎子没了视线,也就没了嚣张气焰,被两个大师傅搀着后退时,高声喊叫:“你个王八犊子,想吃猪肉,做梦吧,哎哟,我的眼珠子,疼死我啦。”
杨铁春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站在寒冷中仰头看了看天中之阳,觉得人活着只是为了一口气,其实吃什么真的不是很重要,别人也许不这样想,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
弟弟杨铁冬看着哥哥捂着腕子,跑过来一看,流血了,心里一急,夺过王小胜手里的白衬衣,嚓地撕下一条袖子,给哥哥包扎。
包到半截,扯过王小胜说:“胜子,你来包,我去报仇。”说完,捡起苏瞎子掉地上的豁口菜刀,直奔小伙房,照着反插的屋门上连砍数刀,直到被哥哥杨铁春喝叫回来。
一群人忙活着给杨铁春穿衣服,生怕把他冻坏。
很快衬衣和老棉袄都穿在了杨铁春的身上,林建群也不落后,他给杨铁春系着棉袄扣子。
忽然,杨铁春一拨拉林建群的手,把棉袄褪下来一条胳膊看一看,眼睛瞪成铜铃般瞅着他的弟弟杨铁冬。
白衬衣的一条袖子被扯掉后,穿在身上不对劲儿,杨铁春才意识到缠在血口子上的是弟弟撕的白衬衣。
撕衣等于撕命。
杨铁春举起巴掌要暴扇弟弟,看到弟弟缩头缩脑很害怕的样子,忍了忍没吭声,而是把缠在血口子上的袖子扯下来塞到林建群手里说到:“林子,帮洗一下,水里放点盐。”
拎着沾着血渍的衬衣袖子,林建群的脸煞白煞白。
林建群在人生的许多桥段中,就像亿万华国人民一样,时常扮演龙套,而龙套角色更能展现常态,更代表生活。因为,那个年代英雄死光了,之后,新的英雄迟迟不肯诞生,所以遍地都是龙套,他们虽是龙套,但他们更是历史沿革的主流。
仅靠一场窝头大战,是吃不上猪肉的,当天中午,杨铁春叫过二部的林连杰,简短商量后,要各宿舍把粥里的白蛆挑出来放在一个铝制饭盒里。
然后,把所有的粥端到校长室的门前,泼在地上,形成很大一片粥海,在粥海的尽头,戳半块门板,门板上蒙着一块破褥单,褥单上写着这样几行黑墨大字:
我想吃猪肉,不要尝蛆肉;
我想咬馒头,不啃硬窝头;
我想喝好粥,不闻大臭球。
杨铁春要王小胜把砖头摞起半人高,然后把那饭盒白蛆放在上面,饭盒下压着一块大号白纸,也写着字儿:我们是人,我们不要白蛆一样的生活。
在这项改善伙食的请愿运动中,林建群也算是有功之臣,因为他的毛笔字儿好,杨铁春便让他写那些大字。本来杨铁春要咬破手指写血书的,被他弟弟杨铁冬拉着胳膊死死不放,他才没咬破手指。
这样做得动静够大吧,但是没有立竿见影。
当天晚饭,校长带着副校长来到大伙房,学生们排队打饭,校长和两名副校长列队表演。
一边笑呵呵地带头喝着臭球白蛆粥,一边啃着像石头一样硬的窝头。并频频向打饭的学生示意:“真好吃,可以多吃一点。”
这样装憋作秀,直接导致了更严重的后果,在杨铁春和林连杰的号召鼓动下,全校学生参与了罢课,并把从食堂打来的粥直接泼到校长室的窗户上和门上,把一盆盆窝头码起来,堆在校长室门口,像一座非常夸张的贡品。
最终,校长召开了全体班子会儿,决定把养在圈里的肥猪杀掉两头,让学生每天都能吃上肉菜,直到放寒假。
每周的一三五,让学生吃上白面馒头。
打从改善了伙食以后,学生间的打架事件竟然少了,因为大家都有肉吃,不再为了一张嘴再过分地去欺负弱生。
当然,打架少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杨铁春因为带头为全体学生争取到了好伙食,他在苦楼中学的影响力扩大,而杨铁春为人仗义,人品很正,他放话出去,要大家学好,所以,校风竟然意外地变好了许多。为此,校长还特意请杨铁春去他家吃饭,不过,被杨铁春婉言拒绝了。
那个年月,单靠一身正气,是站不住脚跟的,必须得有强大的力量。
谁的拳头最硬,谁就最有发言权。
全校最坏的校霸之所以都要惧杨铁春三分,主要还是杨铁春会功夫,他跟特种兵哥哥学过格斗散打擒拿,给苏瞎子的那手直捣黄龙和扼腕擒下菜刀,都是擒拿术中的常见招数。
练功夫的地点在瓦窑,那里僻静,砖头多,练单掌开砖方便。
林建群和杨铁春都是鹰嘴村的,每次杨铁春去瓦窑练功夫,林建群都会跟着去,但是他骨头软,一掌砍在砖头上,呲牙咧嘴后便自动退缩,杨铁春的刚毅程度不在他哥哥之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八块腹肌一身功夫练成,初一时候虽然不咋显眼,但一上初二,他在苦楼中学,便有了不小的势力。
打从那次争取好伙食的运动之后,林建群跟定了杨铁春。大树底下好乘凉,林建群胆小劲儿也小,需要有强者罩。
林建群在那次运动中,也在苦楼中学火了一把。就是因为那些字儿。
写好毛笔字儿在当时是非常受尊重的,因为特殊时期之间,几乎没有人再沉下心来练习毛笔字儿了,改革开放后,城市的人狂热地想办法挣钱,落后的农村虽然还很闲,但宁可把闲时间放在唠嗑打盹晒太阳上,也没有人愿意拿起毛笔练字儿。
动荡了十年的华国,社会的思潮在一波三折之后,让农村人变得懒懒散散。
各个层面的修复,需要引导,需要时间。
林建群的父亲林雪原读过高小上过夜大,胸中的墨水还是有几滴的,77年高考恢复,林雪原报名参加,仅差一分没到分数线,他还想继续复习从头再来,被林建群的爷爷制止了,要他在家里好好种地,踏踏实实地过一头猪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踏实日子。
有点文化的父亲对林建群的影响很大,否则,林建群很难说能从穷破的苦楼中学考上宁丰.县一中,更难说考上大专端起来铁饭碗。
命运这种看不到摸不着的玩意儿,一不留神就眷顾你一次,这一次就决定一生。
因此,林建群想起了在初三那年挨父亲的那顿毒打。
起因便是他要辍学回家种地。
而要辍学的原因是他无法面对一个拒绝了被他求爱的女生那张每天越是不愿意碰到却总是不经意间就碰到的漂亮的脸。
林建群备受煎熬,他想逃避。
胸中的青春期之火,烧得他无法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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