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秋天里的童话
一九三六年夏天特别热，港口的来往船只，沸沸腾腾，热煞的老百姓无处可躲，大街小巷无一安生。战备物资成了紧销货，分不清楚是国民政府军在采购还是不法商在倒卖，上海滩一度处于混乱不堪的境地。
好不容易熬过了炎热的夏天，等来的却不是秋高气爽，而是一顿冰雹的狂轰滥炸，闪电般的短袖，全换成了夹克衫马褂。有记忆的老年人，在上海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天气。叶子不太黄，没有上演秋风扫落叶的一幕，到演了一出光杆司令。稀稀拉拉的行人，躲躲闪闪走在大街上，一不留神，都会吃上几个疙瘩梨。幸好是冰雹，不像沦陷的东北，每天都有可能吃到火流弹。
郭家的老三郭家武混的不错，在英租界,身先士卒，为英国人挡了一枪，摇身一变，提拔成英国租界的管事。老大郭家合接手了大半个郭家的生意，国难当头，勉强度日。老爷子郭礼忠近来身体欠恙，偶遇寒疾，多日修养，见效甚微。
脚踩闸南闸北两地的白公馆白啸天，生意做的确实比较大，闸南几千人的纺织厂，每天的货，都装了自己的船队，仍不能满足供货需求。白家的生意向来都是一些大单，雄厚的经济实力，几乎可以垄断任何一个行业。能登进白家大门的生意老板，那一定能抱个金娃娃出来。
闸北的郭计钱三大老板，被白公馆的主人白啸天邀请在一起。说起这三家老板，生意场上可没少对着干。郭家的老三郭家武,英租界的副警长；计利善的儿子计吾享，市政府办公厅主任；钱正民的儿子钱国光，国民52军军参谋长。三家都和军政府扯上了关系。
三个月前，郭计两家同时向赵庄的大掌柜订了一批药材。结果货只到了一半，被郭礼忠抢先前一步，提了走，气的计利善只跺脚，赔了几千块大洋不说，还得罪了英国的药材商。钱家和计家也是私下里死磕，动不动相互咬上一口。
三大掌柜坐在沙发上，各自饮着茶，来遮掩自己的别扭。
“闸北的南计，北钱，中为郭，三大老板让你们久等了。”人未到，声已响亮地从**传了进来。
郭礼忠计利善钱正民三位相视而起。
“请坐，请坐。”白啸天白袍披身，发丝光亮，目光迥异，肃中带栗。
三人抱拳礼谦。
“三位老哥都是闸北的风云人物，初次见面，照顾不周，莫要见怪。”白啸天客套开白。
“要说风云人物，白老板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啊。生意贯穿南北，各行各业崭露头角，没有你白老板做不成的生意啊。”计老板说。
“计老板可真是捧兄弟啊，我哪有那么通天的本事。各路英豪都要争口饭吃，兄弟我也是到处拜神，求个四通八达。”
“南北的路通了，生意可就好做多了。”钱老板也搭话了，“我们可就没这个本事。”
“白老板，今天邀我们来，不知为何事？”郭礼忠切入正题问道。
“实不相瞒，我有一外国的朋友，订单非常大，大的让我的胃撑不下。一千万卷棉纺织线。”
“那么大的单？还从来没听说过。”
“白老板要我做什么？”
“钱老板快人快语。你们现有多少，我要多少，全部现金，而且还要高出市场一块钱。”
“这个生意赚头不小。”
“但是，我有个条件。”白老板停了片刻，食指轻轻地在鼻阔上划了一下，“我分六百万套给你们，你们一定要在一个月内交出货来。”
郭礼忠端详了白啸天片刻，神色恍若，额眉沁出一丝微汗。端起杯子，轻轻饮了口茶，左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杯子边缘。
“那么急，恐怕有些难度。料和人手都不足啊。”计老板摇了摇头。
“我手上的料仅有一百万套，而且人手也不够。”郭礼忠也摇了摇头。
“我的更少，五十万套左右，现在兵荒马乱的，什么都不好做啊。”钱老板也跟着摇了摇头。
“能把三位一起叫来，我当然了解你们目前的状况。”
“你的意思是？”郭礼忠问道。
“大家都聚在一起做。”
“我看算了，出头的肥马，吃不到一块。”立马引来计老板的反感。
“想都别想，和他们合作，各个都是玩鹰的高手，还是免谈了。”钱老板也是立马拒绝。
白啸天笑脸迎合着说道：“都是做生意，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
“道不同，不相为谋。”
“怎能说道不同？都是生意人。”
“我被釜底抽薪的次数还少啊。就拿前一阵子，那批木材生意，说好要卖给我的。我刚跟别人谈好，提货的时候，竟然自己卖掉了，可让我亏了几万块大洋。”钱老板愤愤不平地说，“和他们打交道，我可是怕了。”
“话不能这么说，又没有按手印，做生意的，谁逮到了机会，还不都啃一口。郭老板下手也很快，那批药本来我也有份。结果，我还不是亏了几千块大洋。”
“落井下石的事，你们做的少啊，当年，我差点把宅子给卖掉了。”
“都不是敞亮人，能在一个锅里吃肉啊？我还真不敢吃。”钱老板抱了抱拳，“白老板的盛情，我钱某领了。这锅饭，确实香，多了点料，我是不敢吃啊。告辞！”
“白老板的生意，我确实想做。可这心里，他别扭。”计老板起身又晃了晃脑袋，抱拳欲要离去。
“白老板，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让我落井下石的人，我哪能同流合污。告辞！”
“三位，请留步。”白啸天起身说道。
生意几乎僵持到这里。
“能把三位叫来，也知道三位的立场。我做的是生意，赚的是交情。三位的料和人我全要，而且价格都要高于市场的一倍。希望三位给个薄面，有钱一起赚。”
三人面面相觑.
“怎么样？”
“白老板，即然这样说，我回去盘点一下，看有多少空缺出来的纺织线，我就赚这个多余的钱。”郭礼忠半推半就地说。
“好。”
“那我也看有多少人能安置的，也赚这个多余的钱。”计老板说。
“钱老板？”
钱老板没说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郭计钱三位老板，白啸天脸上并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食指习惯性地轻轻在鼻阔上划了一下。
“父亲，应该高兴才是，能把这么紧消的货备齐，简直就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白牡丹到了杯酒递给白啸天。
白啸天摇了摇头，闭目品尝着烈酒的芬芳。
“父亲，你还在担心什么？”
“这些人，不是你想象的这么简单。不过，我喜欢他们内讧，那样属于我们的东西，才会，更快的回到我们身边。”白啸天阴笑地说。
“中国人，一直以来，都是只顾自己的。”
“这样也好，起码很明了，他们不是穿一条裤子的。”
随着东三省的沦陷，战事一度提到了很高的级别。野心勃勃的日本帝国，竟意欲要灭亡中国。匮乏的物资国度，强迫他们不得不为战后之战做准备。
回到家后的郭礼忠，心绪不宁，一幕消失很久的动作，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这道阴影驻扎在心里，成了一道不可愈合的裂痕。二叔为了成全僵持下去的秘密，填上了自己的命。一场突如来的大火，似乎又把自己拉进了另一场战场。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也清楚从来就没有摆脱阴魂不散的纠缠，因为他的生活注定就是提着心走下去。
他，一个可怕的人，带着更加强势的力量，回来了。
“总算是出现了。”郭礼忠自言自语地说。
“老爷子，谁出现了？”老夫人米曼望着一筹未展地郭礼忠，独自在那里吸闷烟。
“哦，没什么。门口的石狮子，红丝带已经褪色了，叫八戒把它换掉吧。”郭礼忠仍吧嗒吧嗒地吸着老烟窝。
“哦，我马上吩咐。”
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都走了过来，现在又是一场大风暴，整个家庭不离不弃。郭礼忠没有述说事因，不想他们过早地为之担忧。从大清的覆灭，到民国的派系的征伐，如今又是东北战局的升温，战乱不息，民不聊生，何时是个尽头？看不到希望，都是在低喘中挣扎。一个老江湖的承诺，世代的肩负，何时才会国泰民安啊？
上海已经是沦陷区，人人济危。面对三家加起来的纺织线，不足一百万套，白啸天无奈地只摇头。战争给纺织业带来的很大商机，使很多商人发了家。白啸天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利用高价的优势，仍没有吸引住这些聪明人的眼球，不得不另想其他的办法。
白啸天的妻子，薛一眉的母亲华素琴，多年来一直被病魔缠身，口不能语，卧床不起。薛一眉放学回到家里，跟着下人忙这忙那，算得上半个佣人人。佣人虽有同情心，但都想保留一口饭碗，不敢语。薛一眉从不坐正桌和白啸天白牡丹用餐，都是一个下人的身份，躲在厨房里。白牡丹几次想打破这种用餐方式，都被委婉地拒绝了，她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安排，任其自然。
“吴妈，这道鱼香肉丝谁做的？”白啸天嚼在口里，丝丝滑润，爽口爽心。
“老厨上了年纪，大管家就把他辞退了。前几天，有一个叫花婆的老女人，来打杂，看上去还比较干净，又烧的一手好菜，我就跟大管家说了声，先把她留下来，你吃得行，就留下，不中，我就让她离开。”
“这道菜，我有十几年没吃到了，味口还是那么好，留下来吧。”白啸天津津有味地吃着，仿佛又想到了过往的一幕，那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一幕。
雾蒙蒙的早上，寒气还没有退去，小区就已经开始闹起来了。伴随着小贩子们的吆喝，店铺也在声隆中，开始开张了。
“给我来一碗豆腐脑。”清脆而又悦耳，如同悠远的响铃，让人听起来那么欣悦。这就是李远洋从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陆兰姑娘。只见她右手提着两条鲤鱼，左手捂着嘴巴，羞蔫地看着李远洋。
“呦！三姑娘又来送鱼了。”包子汉王大叔边招呼着客人边毫无顾及有意地笑着说。
“包子叔”，陆兰姑娘娇滴滴而又撒娇地泯了泯嘴地说”你看你，我是来换豆腐脑的。”
“咦咦！你咋不换我这热包子呢？我这包子咬破了皮，啥心都漏陷了。来，吃个热乎乎的包子。”包子叔王老汉递过去两个腾腾冒热气的包子。
“谢谢包子叔。”
“嘿嘿，到时候，你俩可别忘了请我喝两盅酒。”
“不请别人,也不能把你给忘了”。陆兰的脸更加红晕，望着李远洋，似乎少许了很多羞蔫。包子叔乐呵呵地又忙活起来。
李远洋，郭家未来的姑爷，他的登场，可谓时代的一个悲剧，日后的忧愁悲伤沉沦煎熬，都源于他的出现。（注：《灵魂深处的救赎》一书）。他，一个平凡不能再平凡的男人，没有出众的外表，没有顶戴花翎的文墨，也没有可让人乐乐称道的家世。他就是一个这么平凡的男人，稳重踏实，勤劳的寻常人。
“天哪么冷，鱼又不容易打，往后多卖点钱，别再往这送了。”李远洋端了一大碗豆腐脑，送到了陆兰的手里。
“你给李伯伯补补身子，天一冷，李伯伯身体就不好。”陆兰双手捂着碗，“过两天，我跟着我爹出海。天冷了，鱼往深处游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七八天吧。”陆兰放下碗，紧了紧围巾。
“哦！……。”
“我得走了，我爹一个人在那儿卖鱼，忙不过来。”陆兰踮了踮脚，深情地对望着李远洋，难舍之情意于眼中。
“你带碗豆腐脑给大伯，暖和暖和。”李远洋盛了一碗，递给了陆兰，如同隔世的恋人，其心其意如相随。
“嗯！”陆兰点了点头，转过身，又对包子王大叔礼歉地说：“包子叔，我走了。”
“走吧，丫头。”
到了大半晌，这豆腐脑卖的也差不多了，李远洋收拾起碗筷，整装好豆腐桶，挑起担子回家去了。
自从去年李远洋的母亲病逝后，这担子全落在李远洋一人身上。李老头年轻的时候，做苦工，出劳力，没少受罪，到老来，福没有享到，却落了一身的病。李远洋是起早贪黑地去卖豆腐脑，回来后，还得到处购买豆子，忙碾磨，作豆腐，全由他一个人忙活。这李家爷俩就靠这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了。
“这去年借的钱，今年得有个交待了吧。霸爷还等着回信呢。”李远洋还没有进家门，就听到里面一伙人叫嚷着。
“我，我不是月月都给了一部分嘛，怎么说也还了好几倍了，你们这不是欺人嘛。”李老头蹲在门楷上，一脸无奈。
“咦咦咦，那是利息，这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一麻脸满口黄牙，左脸上挂这个大瘊子，有几根黑毛耸立着，三叉眼怒瞪着李老头，手里晃悠着一张借条。
“不是说好了，每月还上一笔就行了，你们怎么上门催了。”李远洋走进院里，放下担子。
“当时怎么说得，我不知道，霸爷交待了，这大冷的天里，新年马上就要到了，什么样的礼都有，不送又不行，手头上又比较紧，不下来催催过不了年啊。”这麻脸晃头晃脑地转述着胡天霸的话。
“这，这那叫人喘口气啊！”李老头深深地闷了口烟。
这伙人开始起哄了，院子里一阵嘟嘟嚷嚷，半天也闹不出个结果来。里里外外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来当，回去又不好交待，这下可把这伙人急坏了。
“李老头，我看你是拿不出来了，这样吧，让你儿子出几天苦力，对当一下，我们也好交差。”麻脸说。
米雪儿和郭美丽经常一起光顾李远洋的豆腐滩，青春骚动的年龄，都有自己的青春。米雪儿没有道破，郭美丽也没有道破。
“太过分了，他们欠你们多少钱？至于要这样逼人家吗？”米雪儿急匆匆地拦住了麻脸这帮人。
“是郭家的人，出来撑事了。”麻脸打量了一下米雪儿和郭美丽。
“你说个数。”郭美丽答了腔。
“借款的数，外加利息，总共四百块大洋。”麻脸心里乐呵起来，只要郭家能应了，这个数那是一定能收到的。
“你们怎么能这样？哪有那么多。”李老头想去辩解一番。
米雪儿和郭美丽对视了一眼，这个数对郭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俩来说，却有点大。
“怎么了？应不下来了？”麻脸反讥地说。
“哼！当我们郭家没有这个普吗？下午我会送你们那边。”郭美丽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哦！”
“怎么，信不过我说的话？”郭美丽板着脸。
“那到不是，郭家的人向来说话是讲信用的，更何况郭三爷和我们霸爷交情不菲。行嘞，我们回去等着了。”麻脸招呼一帮下人，一哄而去。
李老头一脸感激之情，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远洋蹲了下来，七尺男儿，被几个铜臭困住了。
如果郭美丽没有看到米雪儿的手帕，恐怕她永远不知道，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关心他的人。
君不见风中沙，
却不知沙已沉，
荡尽心中忧愁，
看君仍在红尘漂流。
一根扁担，
两桶白乳，
尘世饥饿，
一个饱字了得。
君为木子，
奴为米，
求得月老一丈红，
轮回尘世知春秋。
后来，在郭美丽的帮助下，李远洋娶了米雪儿。（注：浪淘沙之风云路一书，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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