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乱世烽烟的始末,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如果按史书上的记载,前朝元圣七年,诸胡寇边,继而祸乱中原,应是自五胡乱华以来,中原遭遇过的最大劫难。兵祸兴起短短数月之间,幽燕甘陕凉晋鲁冀等地相继沦陷,诸胡以契丹为首,附庸的大族有党项女真吐蕃回鹘沙陀鞑靼室韦,其余小族难以尽述。到次年春,共纠集三十万兵马于晋北,号称八十万,出太行,渡黄河,直抵京师。
戍卫京师的则有王师十万,并没有龟缩在城内,而是在京郊布下一座“十洲龙川阵”,与诸族决战。前朝的末代皇帝,追庙号为“勇帝”,此役中御驾亲征,督师于阵前。
只可惜此战王师惨败,勇帝崩于城墙之上,以身殉国。从此万里江山零落,使天下父老同声一哭。
其时,诸胡的大统帅为北部契丹国大将军,亦是契丹王储,名叫耶律瀚海。此人胸中抱负极大,攻破京师后,约束部下,于城中百姓秋毫不犯。一面遣偏师迎击各路勤王兵马,一面提领契丹女真党项回鹘四族精锐,衔尾追杀残余汉军,务要赶在长江畔前,将中原的汉军兵马斩草除根。
然而世事如棋,难以逆料。在荆楚重镇江陵,女真回鹘与党项临阵倒戈,夤夜之中暴起发难,突入契丹军营乱砍乱杀。是役,契丹两万精锐覆没,耶律瀚海身受重伤,所幸受其亲卫军“瀚海骑”冒死突围,仅以身免。
几在同时,留守京畿之地的契丹军马,亦遭到友军背叛。诸胡间本自有嫌隙,不乏世仇血恨,平时被耶律瀚海强行弹压而已。此乱一起,立成燎原之势,诸族互相攻伐,偌大联盟星流云散。此乱绵延数月,期间十数只散军涌入京师,烧杀抢掠无所不至,可怜数朝古都惨被荼毒。
其后数年之间,各族割据,长江以北始终战乱不休。北地历来多世家大族,当此国难之时,举宗南渡者有之,依附胡廷者有之,欲复兴国祚者有之,聚众自立者亦有之。凡此种种,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大半都不过是昙花一现。而一州一地,今天姓李,明天姓赵,被各路王侯们连番争抢,只苦了苍生百姓们,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然而南方也并不太平:战乱初起之时,勇帝为防备不虞,命龙图阁大学士阁辅大臣王君实往陪都南京,召集贤能,另建两阁六部听用。勇帝唯一的一位皇子,当时尚在襁褓,也随君实相公去往南京。勇帝驾崩消息传来,天下缟丧,君实相公一面举哀,一面册立新君,重建朝堂。宗室有一位商王,封在应天府,提兵而出,拥立新廷。与君实相公一文一武,抗击北胡,死守长江,进而稳定人心,于此风雨飘摇之中,渐渐在南方站稳脚本。
不想这位商王并非屈居人下之辈,一年之后人心初定,他却骤发廷变,逼宫进位。君实相公为顾全大局,兼且商王毕竟是赵氏宗亲,只得将新君的九五大位禅让给他。又过一年,新皇不愿当中兴之君,竟要做开国之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弃祖宗传下的国祚于不顾,改国号为“大商”,重设宗庙,另立九锡,并改年号为“汉兴”。
这期间,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流血动荡,南苗有段氏一族,趁势而起,裂土封疆自封为南诏王。南朝人心未定,也只得听之任之。
世人都说,这场改朝换代,让收复北方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如此南北分治,天下纷纭,至今未平。
这是史家的论述,讲的都是王图霸业。可有一位风尘异人自称梦梁老人者,曾亲历其时,著有一部书曰《东京神异录》,顾名思义,所写大抵是荒诞不经的野史轶闻。据其所载,当时天下祸乱的中心既不在京畿,也不在金陵,而是在天下的腹地——蜀中。
至于发生在京师之外的那场国运之战,主导者也并非是帝王将相蛮王诸侯,而是以战场为棋盘以士兵为棋子以天下国运和神州气数为筹码,袖手谈局的两个修士。
一个是出身于洞天福地王屋山,历经磨难,成就宗师之位的少年上师陆子杞,于京师城门之上布设法坛,以十万王师布下“十洲龙川”一阵。
另一个则是来自昆仑山的“碎玉公子”雷霄,他一生矢志报复中原,据说他便是策动诸族进犯中原的幕后黑手。他则用数万蛮族将士的性命,布下凶狠毒辣的“混元妖阵”。
不说其余分属不同阵营的修士们,于此役中如何亡命搏杀,单只说这二人隔空斗法,使得京师左近妖氛四起,地火频发,无数将军用自己的血肉生命,为阵法贡献力量。
陆子杞主持阵法之余,还当场斩杀偷袭的修士凌海越。此人本是一宗之主,身为汉人却甘做契丹鹰犬。他身体中有一只大妖魂魄附体,被斩杀后,为陆子杞收服。碎玉公子雷霄更是了得,不光击退了当时风头最劲的两名女修,还将自襁褓之时就流落在龙虎山,在汉人中间长大的亲生弟弟冒襄大战一场。冒襄其时修为通玄,宇内已罕有匹敌,仍旧不敌乃兄,或擒或杀,终究不知生死。
最终,陆子杞不敌雷霄。
六天妖阵吸收战场上的怨气和杀气,将普通将士化成妖魔,只要战争不停,供应便几乎源源不断。十洲龙川阵瓦解之后,中原将士变成了板上鱼肉,如何能与一群妖魔匹敌?纵然战场上将士舍身修士用命,以图保家卫国,却也只是涂洒一腔热血,回天乏术。
当其时,城门告破在即,勇帝紧握天子佩剑,站在战场正对的楼头上,绝望的看着被屠杀的将士。上师陆子杞浑身浴血,飞回城上,站在帝王的身边,和帝王一同等待城破的一刻。
山河沦陷,城破之时,勇皇帝怒而拔剑,自刎于城门之上。
后来南方朝廷商议庙号,最终为他定一“勇”字,此字从来不在历朝历代的谥号里,却是其一生刚烈奋勇的写照。勇皇帝在位八年,锐意变法,大胆更张祖宗成法,其功其过自有后人评说。及后丧国身陨,是恰逢其时,有妖**国,并不能全然归罪于他一人。
因此礼官称:“奋一人之勇,敢为天下先;然帝王之尊,一身系天下,未知其可也。”
勇帝身上也寄居了一只大妖魂魄,和凌海越身上的本是同源,勇帝死后欲脱壳而出,也被陆子杞捕获。这等妖魂,共有六只,合称为“六天妖王”,其余四只先前曾被陆子杞一一捉拿收服。如此,在他身上,“幻色痴嗔贪憎”六天妖王聚齐。
《东京神异录》上记载,当时梦梁老人本人也在京师,只觉天地间仿佛忽有一扇巨门洞开,虽无声息,却有无法形容的恐惧之感,压上形骸深处。老人骇然四顾,见四周有一二修士,也是骇然变色,冷汗涔涔而下;其余普通百姓俱都一脸茫然,唯有双股颤抖,不知所措,有人甚至直接晕死过去。
这并非六妖齐聚后的异象,而是恐怖十倍百倍的事情被触发,正带着这个世界向不可逆的深渊滑落。
那些真正站在巅峰的修士大能齐齐远望西方,陆子杞也不例外,而他也是当时仅有的几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的人。
后来是碎玉公子雷霄说与部下,又辗转流落于外,梦梁老人才得知其中因果:
蜀中某地有酆都鬼城,下连黄泉,两汉时曾与此界联通。当时不仅有众多魔物肆虐,且污浊周流六虚之气,扭曲人间的根本。天幸祖天师张道陵横空出世,以绝大神通,孤身入蜀,先擒拿横行一时的六天妖王,将众妖王身魂分离,把不灭妖躯投入黄泉之中,又将联通黄泉的酆都鬼城封印。为保封印不失,祖天师从六妖魂魄中抽取出绝大部分魂魄之力,注入黄泉封印之中。其后,他又远走北邙山,在山中寻得万阴鬼池,借助万阴鬼池和三皇经文之力,将六妖魂魄镇压在北邙山腹。如此,唯有先破了北邙封印,集齐六妖魂魄,再以之为钥,才能开启鬼城封印,打开黄泉之门。
陆子杞被人送过一双至宝,名为“止幻瞳”,就贴在他的双瞳中,可以助他看破世间一切虚妄。他在酆都鬼城中曾亲眼目睹黄泉封印的全貌,封印已被止幻瞳暗中刻印了一份,留在双瞳深处。而当六妖在他脑宫之中汇集,神魂之力自然溢出,被止幻瞳拓印气息。虽然远隔数千里,通过这双止幻瞳,封印本体和拓本竟然瞬间共鸣,继而解开封印!
而送出这双“止幻瞳”的,正是曾经伪装成其他身份的雷霄。
而当年,强行取出三皇经文,破坏北邙山万阴鬼池,继而使得六妖魂魄相继逃离的,也是雷霄。
梦梁老人写道:陆上师仰天悲嚎,痛彻心肺,而双目泣血,见者无不悚然!其身后有六色光轮隐现,六天妖王之象嵌于轮中,身形狰狞,然则面目哀悯,深可怪也。
这才是真正的变天,比改朝换代更加深刻,以粗暴的方式将旧有的规则与秩序打破。受到深刻影响的,不只是普通人,还有那些神通广大的修士。
后世的修者都以“天变”来称呼这次变故。
另外,任何野史或正史都没有提及在当时也无人注意的一件小事,表面无足轻重,却注定会在未来几十年间,影响到这乱世的走向。
京都城破时,一位美艳妖娆的女子正在城西,攻进京师的胡兵到达这里之前,她就已出了城。虽然城门早已戒严紧闭,但以她的高明手段,依旧能来去自如。
女子在城外停驻了好久,默默站着,呆呆的望着北方。即使当黄泉封印破解时,她分明有所感应,仍旧不曾移开目光。因为,半个时辰前,她曾望见一道跨越长空的紫色闪电,并感受到心爱之人那份遗世独立顾世无双的气息。很快,紫色闪电完全消失,而在一炷香之后,那人的气息,则彻底消失在她的感应里。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却怎样也不愿就此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
背后,城内城外的杀喊声哭嚎声惨呼声杂糅着,越来越响,及至沸反盈天的程度。远远地,火光接二连三的冲天而起,也有法术独有的光芒划破长空,散发着致命的绚烂。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毋宁把希望留在心底,而为生者多尽一些责任。
“雷霄,雷霄,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他是你的亲弟弟,你说过,雷家已经没有人了,你永远不会对至亲下毒手!”女子咬着牙对自己说话。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她还背负着未亡人的使命。
最后,她轻轻抚摸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母性的温柔在脸上一闪而逝。她往北方最后望了一眼,猛然转身,身形化作一片模糊的虚影,刹那间去的远了。
她想:无论这乱世残破到何等地步,也要为你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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