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了,暗金色的太阳接近地平线,荒野中零星散布着几棵秃干乱枝的怪树,余辉掩映下,拖出一条条形状狰狞的长影。
鲜血浸透了荒野的土地,残肢和马尸相叠枕藉,断掉的长戟破碎的铁甲马鞍刀枪,都横在血泊里,惨然的模样。这片荒野是刚刚经历厮杀的战场,如人间的地狱,却是乌鸦和秃鹫的天堂。
尸体堆里,有一个比起其他的要周整些,四肢伸直趴在地上,头侧在一边,被泥土和血浆糊住整脸,一条腿被马尸压在下面。和周围死尸不同的是,他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动。
远处传来草鞋踩在泥水里的声音,伴着一声声铁叶交集的碎响,在这战后寂寥无声的荒野上,显出几分苍黄味道。是一小队背着硬木弓腕上系着兽毛的“鞑子兵”,一边走来,一边还用手里的长兵器赶尸体上的鸦群。这一带的乌鸦常被人尸马尸滋润,个个黑羽油光锃亮,胆气也壮,竟不飞走,尤扑棱着翅膀要往生人身上招呼。十几个鞑子兵“咦哩哇啦”的乱叫,拿长弓往空中猛抽,很是打断了几只乌鸦的翅膀,才把这群吃人的东西赶走。
他们看见还能一用的兵刃和甲衣,不管是敌兵的还是自己人的,就从死尸身上趴下来。碰上还没死透的,就拿刀照脖子上一抹,送他归西。就是自己人也一样的办法,军队里没有郎中,伤成这样一定是个死,与其多受苦,不如给个痛快。至于收尸的事儿,活的人还不如死的人多,哪里能管那么多。
人逢乱世,只便宜了吃腐肉尸骨的扁毛畜生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趴着装死的那军汉微睁开一只眼,藏在裙腿下边的手止不住的乱抖。他咬着牙吸着气,猛下了决心似的,胳膊肘一挺,就要支起身子来。
跑不跑得掉,那就看命吧!
便在他将起未起的刹那,斜里忽伸出一条胳臂,一把攥住他那手腕,只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他哪敢转头张望,僵着死尸打挺儿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再动。
“呱——呱——”又是十几只乌鸦被赶飞了,离得最近的几只就从他脑袋上飞过去。一只黑羽毛恰巧落在他鼻子边上,痒得发慌,他死憋着一口气,不让这喷嚏打出来。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心脏跳得像在砰砰打鼓,让他疑心身子是不是也被它顶的一跳一跳。腕子上那只手抓的他好紧,他分不清是那手在抖,还是自己带着那手在抖。他多想转过头看看是个什么人,得认清他的脸,死人扎堆儿,黄泉路上冤魂多,可别认错了这搭伴儿的弟兄。
闭目等死的当口,耳边却传来一阵苍凉沉郁的吹角声,就听见那队鞑子兵脚步一顿,互相“叽叽咕咕”交谈了几句,竟各自抱着几件破烂儿,转身沿原路回去了!
这声音——这声音他听过!这和咱们汉人鸣金收兵是一个意思,是鞑子兵吹角归队了!
一条命进了鬼门关又被拉了回来,他激动地直想翻身。耳边忽炸开一声低吼:“别动!”攥着腕子那手又紧了几分。他猛然省起还在凶险中,只要大意一点儿,就说不好是要当人当鬼,冷汗一层层涌出来,透了全身的里衣。
这可真叫个度日如年,太阳完全坠入地平线里,他也不敢动,血糊着眼睛,睁不开,只见得黑乎乎一片。
他几次想起身,可身边那人没有一点儿指示,也就不敢乱动。不知怎么,他就觉着身边这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己窝囊一生,连从军也是被抓了壮丁来,当在如此大难的时候,信自己,到不如把命交在这人手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几乎要睡过去,耳边忽听得又一声低吼:“走!”身子像得了指令一般,两条胳膊一撑,猛地窜了起来,连压在马尸下的那条腿,伴着“嘎吱”声响,也给生生拽了出来。
哪成想刚站起来,双腿一软,却又要栽下去。一番血战下来,身上还带着几条滚刀口,任是铁打的人能剩下几分力气?
“我不成,你先……”那只手原本已松开了他,在他要栽倒前,又抓住他,一把提将起来。那人又说了声“走”字,硬把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他当然不想把命丢在这儿,借着那人的劲儿,死咬着牙,三步并作两步,跟着他狂奔起来。人就是这样,从静到动的那一步最难走出来,可一旦动了,依着那惯性,就没什么是不能咬牙坚持下去的。
脚底下软的硬的干的湿的,他们也没工夫在意下脚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久前,躺在地上的尸体还都是活生生的,如今一脚踩下去没有半点儿反应。就是偶有鲜血被踩的老高,溅在脸上,也是冷的。
凭着一股求生的劲头,两人一气跑出了七八里地,直到出了一片草甸子,回头才看不见那片战场。今夜好大月亮,一片银辉撒下,亡魂们若也要靠双眼认路,有这么些光亮,倒不至于要黑灯瞎火的赶去投胎。
“我,我叫王金顺,长官。”
终于放慢了脚步,王金顺狠狠的喘了一阵,心想还能活着可真是老天爷显灵。他也才有功夫打量结伴死里逃生的人,只见这人脸上也尽是紫黑色的泥巴,衣甲破烂,胸前还吊着块豁了个大口子的胸甲。至少得是个什长,才配穿这玩意儿,他才加了一句“长官”。
那人转过头看,对他呲牙一乐,露出好一副整齐的牙口。只是那笑容不像是笑,倒像是嘶声吸气,是牵动了伤势疼的?还是这见了鬼的全军覆没,让他也有难以表达的痛?
“什么长官,都他妈一样是大头兵!这玩意儿是我临时捡的,还真救了我一命!”说完在胸前一扯,把那胸甲扔在地上。
王金顺愣着说不出话来,又有些释然,这么个毛头小子能是个什么官儿。他那一双眼睛可真亮,一点儿不像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也是因为这双眼睛,他断定这小伙子绝不超过二十岁。
“别愣着,还得继续走,午夜前不找着落脚的地方,咱俩这身血腥气,指不定会招来什么畜生。对了,你身上还有粮吗?厮杀那会儿我的都给撒了。”
“有,有,还有。”口粮袋就在他怀里,装死人时还咯的他生疼。他把手伸进怀里,摸上那布口袋包着的“石头”。
“成!再难吃快饿死的时候也能救命。别,你先别给我,我现在吃啥一准儿都得吐!是了,我叫顾佑邦,小字幼石。你比我大,我叫你王大哥可好?咱俩还得快着点,往这边走!”
“你认得路?”
顾佑邦点头,语气沉沉的说:“当火旗营探马的时候来过,我记得那边有个村子,希望还在。”
王金顺没来由的一阵恶心,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佑邦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两个劫后余生的兵卒埋着头赶路,在唯有月光照亮的荒原上,像两头与族群走散的狼。
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两人几乎要累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远远望见村郭时,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然而走进村口时,却又踟蹰不前,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肯先迈前一步。
“好像有股臭味?”王金顺有点拿不准。
“是尸臭。”顾佑邦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说完,顾佑邦终于往村中走去,王金贵与他并肩而行。两人到底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老兵,见惯了生死,何况如今乱世之年,就是普通百姓怕也见过不少尸首。村子里一点灯火也无,安静的不闻一丝声息,那般怪味道弥漫整村,虽不浓烈,然而丝丝缕缕的从鼻孔钻进肺里,腥甜腐臭,恶心至极。
两人也不进屋,找了一处还颇干爽的猪圈,就打算在这里度过一宿。猪圈外围着一圈胸口高的栅栏,若夜里真有野兽袭击,至少还能挡野兽一扑。
荒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幽幽狼嚎,是野狼在对月长啸。两人合衣躺着,此时八月初秋,还不算冷,然而两人辗转反侧,也不知到了多晚才沉沉睡去。
一宿无话,第二天不过侵晨,王金贵就一骨碌爬起来。他见顾佑邦还没醒,怕吵他,轻手轻脚翻过栅栏,穿屋过户去找水洗脸。进了后屋,猛看见惨不忍睹的一幕,饶是他尸堆里爬出来的,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怎,怎么!”
顾佑邦一个激灵,从熟睡中惊醒过来,伸手就去抓朴刀。一见身边没人,大吼道:“王大哥!王金顺,你在哪?”
王金顺从屋里逃了出来,脸上脏的看不出颜色,一双眼遍布血丝,咬着牙,颤着声音大吼:“畜生!畜生!真是一帮畜生!”
顾佑邦一骨碌爬起来,跟他重新进了屋子。只见后屋的屋墙和后院的院墙都已塌了半边,因此天光整个的照进来,把屋里屋外照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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