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清弦散作漫天雪
阴郁的云层压过山顶,朔风席卷而至,银笙一步步往上退去。但那乐声仿佛看得清她的一举一动,亦不断迫近,她越是往回,乐声越是萦绕紧缠。银笙已退至山道转弯处,此时那曲声犹如悲泣,漫山枯叶随之飞舞,霎时间遮天蔽日,恍若黄昏。
凄迷之间,有数人抬着重物自陡坡上飞奔而来,银笙初时尚因树木遮挡而无法看清他们抬着的到底是什么,直至那几人到了山腰,她才惊见他们肩头扛着的竟是一具黑漆棺木。那四个壮汉面色难看,似是忍着强烈的不适,待到将棺木安置于山间树下后,即刻飞奔下山,连一步都没有停留。
银笙见到这棺木,不禁手足发寒。此时朔风悲曲萦回不已,原本空荡荡的山道尽头忽有人影隐现。他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异常,还是像往日那样穿着深紫长袍,但衣襟敞开,被风一吹便飘飞凌乱,无形中更多了几分肃杀。
多日未见,银笙本还以为何梦齐已经伤重而死,但他现在又一次出现在不远处。洞箫声悲彻心扉,他脸上却毫无表情,仅剩的一目中也不见杀意。
无数念头在银笙心头涌过,她想要奔回冰洞,却又怕使哥哥陷入危机。何梦齐站在棺木边,远远望着她,唇边扬起古怪的笑意,沙哑着嗓子道:“你果然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吧?”
银笙紧握着剑柄,盯着他道:“那棺木里,是谁?”
何梦齐看着棺木,眼神温柔,放低了声音道:“我带着你母亲来了,你竟如此无礼?”
“她果真就是我的生母?……”无法抑制的颤抖使银笙几乎抓不住手中的剑,她忍不住喊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救她?!”
“救她?”何梦齐唇边还带着笑意,脸色却煞白,“明明是你害死了梦芸,怎么还能冲着我这样大喊大叫?”他从怀中抓出一把纸钱,手臂一扬,纸钱便洒了漫天。
银笙望着那冷冰冰的棺木,眼泪夺眶而出。他站在飞舞的纸钱间,缓缓抬起双臂,衣衫簌簌。
“梦芸,你临终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去冰洞山,我如今陪着你回来了……可是,这整座冰洞山,只能是我们两人的世界,我再不会允许有他人打搅我们的清净……”何梦齐喃喃自语,好似面前便是梦芸的幻影。
银笙强忍着眼泪,怒喊道:“她既然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给她下葬?!你是疯了吗?!”
何梦齐单目一寒,猛地飞身而起,银笙见他身形如鬼魅,急忙出剑直刺。何梦齐宽袖一卷,挟着无数纸钱扑击银笙面门,银笙剑尖上挑,穿过其袖底,银光倏忽间便刺向他手肘。
何梦齐身形急旋,银笙但觉一股巨力拧转而来,竟将她本已刺向他手臂的长剑生生阻住。若是以往,她断然无法回转剑招,但此时脑海中却忽然闪现一道水墨画影,因而不由自主地顺势旋转。
衣袂翩然,长剑震颤,若分枝白花各绽其美,错落间点漾出数道纵横。
何梦齐本想一招之内夺去她的长剑,却不料银笙的剑术与先前有了变化。他迅疾闪过,又以洞箫为刃,直击银笙心口。银笙拧腰纵起,长剑舞动间寒气隐隐,与何梦齐掌心发出的灼热正互相消融。
辗转腾挪间剑影始终灵动,银笙虽无法脱身,但何梦齐亦为这飘渺剑术所牵引,一时间心头怒火焚烧,竟径直抬臂擒向那剑锋。
银笙急欲借机横扫,但何梦齐猛然间直欺上来,一掌扣住银笙肩头。银笙肩膀下沉想要卸力,却被他运力一击,直往后退去。
她还未曾站定,何梦齐又逼上前来,一把卡住了她的咽喉。先前的温和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阴厉的神色,几乎要滴出血的眼睛。
“这些日子你学了新本领就以为能打得赢我了?”他目光烁烁,嘴边带着冷笑,“当年你父亲就是妄图从我这里夺走梦芸,才会一败涂地!除了梦芸,再也没别人能让我正眼相看。她也一样!除了我,再也没别人能懂得她的心!”
银笙咬牙道:“我父亲不是死在母亲手里,对不对?她一直都念着他的名字,怎么可能亲手杀了他?!”
他扬了扬眉梢,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慢慢道:“谁让他不识好歹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跟着他逃走的梦芸,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跟我回去,莫枫这个贱种却朝着梦芸发火,说我不安好心,还诋毁我与梦芸之间的感情……你要知道,我只有梦芸一个妹妹,这世上,谁还能比我对她更好?”
何梦齐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银笙的下颔,用带着血丝的独眼望着她,眼神竟变得痴痴怔怔。
“你杀了他……对吗?”银笙忍着悲声,盯着他道。
他窃窃地笑了起来,满脸的骄傲与不屑,“我早说过,谁玷污了我的梦芸,谁就得死……他抱着你发怒而去,我却饶不了他……玉泉渡口,我终于找到了他,当时的他孤身一人,怀中没了孩子,我却不管,只几招下去,他就负伤而逃。”
银笙心生寒意地望着他,他的眼角眉梢尽是惊喜,仿佛在说着一件生平最为得意,却又因某个原因不得不隐藏至今的秘密。
“我还记得那时候下着雪,我就一直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因为我知道他逃不出我的手掌。他一边逃,一边还往后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眼神……”何梦齐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一低头,抵着银笙的前额,望进她的眼底,“恐慌、惊惧、绝望……对,就是像你这样……后来,他精疲力尽,倒在了古城墙下。我便走上前去,咔的一声扭断了他的手臂,让他再也握不得剑。再然后,折断他的脚,让他再也不能带着梦芸走。最后,砍下了他的头颅,让他再也不能凭着好看的模样勾引别的女人。”
银笙的眼泪快要冻结成冰,若不是被他死死掐住咽喉,只怕早已跌坐在地。
“你真是个疯子!”她拼命叫着,何梦齐手中加力,眼神更绝,“疯子?你们也说梦芸是疯子,可我知道,因为你们不懂我们的心。莫枫骗了梦芸,我就将他分了尸,一块块沉到了玉泉河里,包括他那张徒有其表的脸。”
银笙惨叫一声,竟不顾自己的咽喉还被他卡住,奋力抓着他的手臂,借机抬腿猛蹬上何梦齐小腹。何梦齐一动都不动,似乎已经没了痛觉,相反还笑道:“好好好,与莫枫死前一模一样。今日我带梦芸到了冰洞山,就是为了让你从这世上消失,还我们一个清静!”
说罢,手掌猛一用力,竟想当即扭断银笙的双臂。银笙拼力后仰,忍着剧痛翻转身子,于急旋中连出数剑,何梦齐双掌翻飞,剑锋触及之处虽将其划出道道血痕,但他已然濒临疯狂,不顾一切地要将银笙逼向山崖。
银笙长发凌乱,眼见他纵身出手,洞箫尖端的白刃已迫至面前,猛地拧腰后翻,在半空间剑挑其咽喉。剑尖才刺进一分,何梦齐忽地一展双臂,袖间真气乱窜,将瘦弱的银笙震得往后飞去。
忽然间,一道身影自斜侧林间疾掠而来,就在银笙即将跌下山崖时将她紧紧抓住,随即返身朝着来时方向奔逃。
何梦齐微微一愣,抬了抬眉,朝着树下的棺木道:“梦芸,你看到了,我正为你除掉所有污浊的人。很快,这里就是属于我们的天地了。”说罢,便飞身朝着那边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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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笙在奔逃中不忘往后看,眼见紫影逐渐迫近,不禁抓着鬼虚影的衣袖祈求道:“哥哥,你快躲回冰洞去!”
“要走一起走。”鬼虚影呼吸急促,带着银笙奔回山顶,额前已经沁出层层汗水。山顶除了冰洞外别无容身之地,两人只得闪身而入。鬼虚影此时气息明显虚浮无力,银笙反过来拉住他的手,沿着狭长的山洞不停往深处飞奔。洞中石笋石柱林立,曲折萦回,分岔极多,银笙寄希望于何梦齐不熟地形而无法找到他们,因此是拼了命地往那极为寒冷的内洞奔去。
暗河已凝结成冰,她带着鬼虚影终于回到了那石缝后的密室,两人俱已浑身发软,再也无力站起。鬼虚影先前虽强行出洞救下了银笙,但这一路奔跑耗尽体力,更使得原本就未愈的内伤重又发作。没过多久,便觉血脉膨胀,好似有千万双手在挤压着心脏一般。
他扶着石壁跪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哥哥!”银笙扑上去,抱着他,瑟瑟发抖。
“别出声……”他半睁着眼睛,躺在银笙的怀中。银笙紧紧抱住他,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过了片刻,似有脚步声在不远处回荡,一下,一下,撞击着覆着薄冰的石壁。
银笙浑身发冷,鬼虚影痛苦不堪,死死抓着地面,强迫自己放低呼吸。
外面的脚步声时远时近,让人无法判断何梦齐到底在什么方向。银笙握住长剑,已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却听石缝外传来何梦齐的语声。
“躲起来了?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报仇雪恨吗?鬼虚影,你怎么变得如此胆怯了?”何梦齐冷笑道,“在我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却还是那么没出息……你的父亲也是一样,他明知道是我杀了莫枫,杀了他的朋友,却不敢露面,甚至连夜带着全家逃离了玉泉镇。可惜,后来,我还是凭着银笙的那张脸,找到了你父亲。他改名换姓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光了家业,白白为莫枫而死!”
鬼虚影紧咬牙关,指尖在地上抠出了血。银笙心如刀绞,但却也知道此时如果出去必将害人害己,只能颤抖着握紧了哥哥的手。
何梦齐又咒骂起来,四周还是寂静,过了一阵,他的脚步声似乎朝着来时的方向去了。银笙的心才稍稍一松,洞中却忽然响起了箫声。
箫声在石壁间回旋,比先前在山中的声音更为低沉压抑。银笙深深呼吸,想要凝神闭目,可这声音却像毒蛇一样紧缠不放,直往心底深处钻去。鬼虚影更是脸色发白,在他听来,这声音犹如鬼哭,一声声撞着心扉,生生将他勉强压下的真气又一次催动起来。
银笙想替他捂住双耳,但箫声自石缝间钻进,在狭小的密室内震得四壁颤抖,壁间冰屑纷纷落下。
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剑都无法抓起了。箫声急旋升高,尖利刺耳,鬼虚影挣扎着想要爬出去与何梦齐拼命,却被银笙死死按住。
“哥哥,不要出去……”她含着眼泪求他。
何梦齐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一边吹着洞箫一边向这边踱来。银笙与鬼虚影被近在耳畔的箫声震得心神俱乱,何梦齐停在石缝前却未进来,只是轻笑一声,随即又一次提高了音律。
声如裂帛,洞中冰柱开始出现断裂。银笙只觉眼前一片发黑,痛苦中,攥紧了那柄属于她的剑。
忽而有一声清响,如一滴水滴落下池塘,打乱了原本持续升高的箫声。箫声稍稍一停,随即又如泣如诉,虽降了音调,但更显哀伤。这伤悲如千古难遇至爱,最终于江湖绝处得见佳人,却原来又只是惊鸿一瞥,转眼消失不见。
而此时之前那点点滴滴的清响渐渐汇聚成涓涓流水,像是从清秀山间潺潺而来,穿过云雾穿过松林,流过白石流过浅滩,最终如一弯月牙,静静漾出星光无数。
箫声忽又悲愤难抑,声如破竹,隐隐带着杀伐金石之意。铁蹄扬踏,万马飞奔,满地冰雪为之碎裂,一丝丝沁出血来。
琴音却依旧不急不缓,高高低低,悠然自得,恍如驾着扁舟徜徉于青色烟雨中,折一枝白荷置于船头,回头间望一望云际,不惊尘烟地泛舟远去。
何梦齐所站之处已深陷数寸,头顶上方的冰棱摇摇欲坠,他双眉紧蹙,手指飞快地掠过洞箫。猛然间箫音冲破极限,但听声声碎响,满洞冰棱竟纷纷坠落。
冰雪飞扬,他的眉间发上皆是白霜。
箫音穿过石缝攫住了银笙与鬼虚影的心,只要再深一分,两人的经脉便要尽数震断。
琴声一扬,烟雨清流忽然散去,转而化作江水滔滔,两岸青山浮云不住变幻,中间白浪席卷,飞鸟掠上重霄。九天九地神祗翩跹,江流曲折宛转,云端雷声隐隐,电光闪闪。骤然间浪涌巨石间,云起山之巅,水滴依旧跳跃,兵马声却来自上天。轰然炸响,青天开裂,一道白光自云层深处直落而下,正中江心漩涡。
浩浩长江为之翻涌,渺渺浮云为之起伏,这来自上苍的神力,如要摧毁一切,却又带着佛号低吟。恍惚间神祗端庄肃穆,只在云中显露幻影,转瞬间便掀起乌云大浪,吞噬了天地。
——“天降苛罚,诸神皆灭。众生伏罪,坠我深狱。”
银笙在濒临昏迷时,脑海中忽然闪现了当日在神狱门前看到的石刻。她攥着剑柄,爬到了石缝前,但此时何梦齐已经积聚了全身内力,发出一声尖啸。
弦音如连串白珠散落云端,在昏暗天地间划出一道银光,正如那纤细的银索般,缠进了何梦齐的心脉。随即又起狂风暴雨,卷乱白珠,叮然粉碎,珠屑如冰,迅速凝固了何梦齐的真气,将其牢牢困住。
一声铮然,余音震荡,绵延不绝。
十里青山,漫江碧流,终归雾间。
何梦齐张开唇,洞箫底端绽出裂缝,慢慢地,延伸至顶端。他还想发出尖啸,但唇角却已开裂,鲜血汩汩而出。
洞箫一分为二,自他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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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下起了雪。
起先是细小如柳絮般,继而便越来越大,随着朔风飘飘扬扬,落了一地。与冰洞山毗邻的蟠龙峰上,穿着狐绒长袍的少年静静地坐在古枫之下,他的膝上安置着墨黑古琴。
一片雪花落在弦上,那琴弦微微一颤,竟轻轻折断。
随后,所有琴弦尽为之断裂。
他的指尖慢慢渗出血丝,但他却好似没有痛感似的俯身拾起了琴匣。拂袖挥去匣上积雪,将已断了弦的古琴重新放回匣中。再以青缎束起,背在了肩后。
起身的时候,他的身形有些晃动,但他还是扶着古枫站稳了身形。指尖的血痕越来越深,食指间落了一滴血,渗在地上。
……
风声呼啸间,银笙自冰洞中跌跌撞撞地出来,但见白雪皑皑,空山无人。“阿弦,是你吗?!”她发自肺腑悲伤地大喊。
朔风卷乱了大雪,奚秋弦隐隐听到了这叫声,但他还是很安静地背着古琴,没有回头,亦没有止步,只是以他向来不好看的步伐朝着山下走。
下山的路九曲七回,他冒着风雪忘记了寒冷,从蟠龙峰一直走到了蟠龙谷。地上渐渐有了积雪,在他的靴上肩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
自有记忆以来,似乎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严寒。
可是他想尝试,巫山再好,也只是一卷虚无的画。
蟠龙谷口有飞骑奔来,高氏夫妇带着天淑天淼冲了过来。奚秋弦的视线很是模糊,或许是纷纷白雪缭乱了天地,他竟只能隐约望到有黑影晃动,完全不知是什么人到来。
“少爷!”众人惊呼,下马上前。
他这才晃过神来,于是便带着惯有的微微笑意,摇摇晃晃地走上了一步。他的双足踏在积雪之中,指尖血流不止,一滴一滴的殷红,洇染了白雪大地。
“你们来了……”奚秋弦眼神茫然,唇边带着勉强的笑,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凭着感觉,他知道自己离众人还有一步距离,他想自己走过去,可却怎么也走不动。
“天淼,我好像,走不了了……”他不惊尘烟地笑了笑,随后,跪倒在了雪中。
两道淡淡的血痕自他眼中流出,瞬间划过脸颊。
【完】
作者有话要说:打上最后一个“完”的时候,我百感交集。。。还没交代完毕的,留到番外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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