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送走了靳不换一行,接来了戴维斯。张祜同和刘真白天开会,晚上与戴维斯谈情况,商量工作。戴维斯介绍到,他这趟去美国,把阿齐兹。乌斯曼教授的亲笔信交给了阿不都勒。阿希姆。阿不都勒。阿希姆传真给阿希姆。阿不拉老人后,阿不拉看到阿齐兹亲笔信,觉得没有必要再在口岸会见了,但他采纳阿齐兹建议,同意回国看看,并且希望由西北经学院和昆仑矿区政府出面,以回国讲经名义,向他发出正式邀请。三个人一商量,觉得阿希姆。阿不拉要求发邀请,骨子里还是内心有疑虑。戴维斯分析道:“阿希姆。阿不拉的算计是,如果回国遭到迫害,便向国际社会公布邀请函,以便借助国际舆论,向国内施加压力。也有测试国内是否真的允许有宗教自由的盘算。”刘真提出,发邀请可以,但是邀请他回国讲经,却不是出自我们本意。我们地方政府欢迎他回国,对他依法依规的宗教活动不干涉,但我们也不提倡信教。张祜同说:“他不就是要张纸作抵押吗,请经学院邀请他去讲经,我在上面签个字,邀请他回故乡看看。他讲不讲经,我们就不管了。”于是,三人商定,利用明后两天星期六星期天机会,张祜同再飞一趟长安,请阿齐兹副院长帮忙落实阿不拉这个要求。并向经学院说明,阿不拉回国费用,全部由矿区政府承担。戴维斯还谈到,阿富汗前不久闹地震,波及到克族村。村子里不仅房屋损坏,有人员死伤,而且瘟疫流行。群众过冬,缺衣少粮,生活十分困难。于是,三人又商定,由戴维斯先行回昆仑,协助肉孜古丽和靳不换,通过农业社边贸公司,向克族村发运去帐篷二百顶面粉两万公斤玉米一万公斤小米一万公斤大豆一万公斤花生五千公斤,再采购些药品医用品和矿泉水,一并发运过去。
星期六,矿务局党委扩大会休会。刘真送走张祜同和戴维斯,独自一人在屋里看书。忽然,听到屋外有刹车停车声音。打开门,顾仰轩已跨进门槛。顾仰轩伸出手来道:“知道你们俩来省城开会,早该来看看,穷忙,脱不了身。”刘真寒暄道:“应当是我们去拜访你,又怕打扰领导工作。”顾仰轩见刘真手里拿着一本中华书局出版的<<汉书>>,顺手接过去一看,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边翻边问道:“怎么想起来啃这老古董?”刘真道:“<<报任安书>>还是上初中的时候,听语文老师讲解**著作<<为人民服务>>,说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是出自<<报任安书>>,回家搬出<<汉书>>看看,浅尝谨止,但有一段历史公案却一直萦绕心头。最近,联想眼前时事,想把这个心结解开。”顾仰轩屁股没着板櫈,掉转身子道:“走,游湖去,到船上聊。”二人出门上车,开到南湖公园正门,登上了一艘电动小游艇。顾仰轩的司机驾着游艇,刘真和顾仰轩促膝而坐,交谈起来。顾仰轩每次找刘真谈话,都是正题说不上几句,就扯到学问上去了,而且总是被刘真牵着鼻子走。今天,他想早点进入正题,而且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主导这次交谈,不能再任他信马由缰了。坐定,便说道:“今天不谈文史哲,说说眼前事儿吧。”刘真呼应道:“我这儿正有个眼前事要问你呢。”这时,游艇正沿着水库湖西大堤,往北缓缓行驶。刘真指着北岸湖坂,把前晚湖边“见鬼”的情形,给顾仰轩讲了一遍。顾仰轩一问刘真说的这个美人胎子的相貌特征和衣着打扮,立马断定道:“你遇着的是林媛媛,那湖坂是当年她和邹书记谈恋爱的地方。”刘真一听,恍然大悟,说道:“我们几个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上岸,问她家在哪儿?家有何人?她就是不说,只是一个劲儿的哭。我们几个看着她走进7001别墅楼才回来。那孤苦伶仃的样子,真叫人可怜!”听到这儿,顾仰轩也长叹一声:“真没有办法!自古红颜多薄命,命该如此!”刘真又发感慨道:“这两天,我这心情一直不好,一想起那美人胎的凄苦形象,心里就憋闷得慌。昨天早上一觉酲来,还在梦里为她填词呢。”说起诗词,顾仰轩来了兴致,接口道:“梦里吟诗,常有佳句,说来听听。”刘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递给顾仰轩道:“昨天开会,我还真把它回忆出来了。”顾仰轩饶有兴趣地打开折叠着的白纸,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
<<六州歌头。叹芦花>>
无情西风,吹弯弱芦花,红粉褪,绿妆下,嫩枝昨。记年时,春来东风乍,
临水岸,初露芽,未出土,节已拔,不沾砂。操干比竹,解苞试牛郎,有鹏高下,
翩翩佳年华,声声彻四廊,洁身清翠,作卧榻。
共携手处,情无涯,春日暖,夏夜惬,佩环碰,金锁斜,翻琼树,临风雅。秋
来百花落,自吐芳,朱鸟去,嘲声哗,叽叽喳,蓬间雀。丰苞初放,秋风送凉,更
堪五更霜,顷刻凄晾。但问云间大鸟,云游随心泊,焉能无家?
顾仰轩欣赏道:“不错,用到林媛媛身上挺贴切。”又问道:“你认识她吗?”刘真回答:“我怎么认识她!天下弱女子都是这样吧,如同芦花一般,节操如竹,却饱受凌辱。”顾仰轩调侃道:“人家是多情常被无情恼,你是多情空向无情说。”顾仰轩仍在端详着手中的词稿,忽然,发出疑问道:“哎,你这词牌用的不对呀!宋人程大昌早就说过,‘<<六州歌头>>本是鼓吹曲,音调悲壮,不与艳词同科。’你这是典型的艳词,违反常情啦。”刘真也笑了:“我也纳闷,我这大脑子里装的<<六州歌头>>,如李冠的<<秦之草昧>>,贺铸的<<少年侠气>>,张孝祥的<<长淮望断>>,都是悲壮激越的。不知道,我这小脑子怎么用豪放派的曲牌填进了婉约派的词章?”顾仰轩一语双关道:“你这脑子真是有问题。”游艇驶到北岸,右拐向东驶去。初冬的暖日照射下,湖坂上轻柔的芦花,随风飘荡,一浪赶着一浪的摇晃着,如同古战场上那一波又一波的旌旗似的。刘真欣赏着这芦荡秋色,好似进入了儿时特别沉迷的小儿书<<雁翎队>>中的情景似的,一条小船,一把驳壳枪,一抬大杆儿,跟鬼子在湖上周旋。一忽儿冲出芦苇丛袭击鬼子的巡逻船,一忽儿又飞进深不可测的芦苇荡。想起儿时每每看到兴奋无比,仿佛自己也头扎块白毛巾,腰插匣子枪,站在如箭飞驰的船头,与雁翎队的英雄们并肩战斗。但无论如何,当年是不会想到在一个芦花丛中救起一个佳人来的。顾仰轩也沉迷在这芦荡美景中了,一边欣赏,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芦苇风鸣秋色静,道似无情却有情……”。游艇在钓鱼台前停留了一会儿,二人又说起了林媛媛。顾仰轩说道:“说起来,这林媛媛比秦香莲还苦。秦香莲还有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可邹纬天,早就把他这个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提起邹纬天,刘真一扫心中的轻松愉悦。好似正在游园赏景,却一脚踩上了一泡屎似的,龌龊之情陡然而生。刘真毫不隐讳地向顾仰轩说出了自己对邹纬天的看法和评价,并把自己耳闻目睹邹纬天的桩桩劣迹讲述给顾仰轩听。顾仰轩听着,除了摇头便是叹息,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游艇继续前行,快驶到东岸了,顾仰轩一看,游程过去一多半了,谈话还没进入正题。顾仰轩理了理思绪,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入口,他问道:“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说的是什么事??”刘真回答:“<<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给友人任安的一封信。写作背景是,纪和二年,朝中发生巫蛊之乱。江充乘机诬陷戾太子,戾太子发兵诛杀江充等,与丞相刘屈髦军大战于长安。当时,任安担任京城禁卫军北军护军,乱中接到戾太子要他发兵的命令。尽管任安按兵未动,但戾太子事件平定后,汉武帝认为任安‘坐观成败’,‘怀诈,有不忠之心’,论罪腰斩。任安入獄后,曾写信给司马迁,希望他‘尽推贤进士之义’,在武帝面前讲讲情,以搭救自己。而在此之前,司马迁恰恰因为替李陵说情而残遭宫刑。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司马迁给任安写了这封著名的回信。这封信,虽然是为着婉转的表达难以说情的原因,但却反映了司马迁文学观史学观生死观方面的很重要的思想,是后人硏究<<史记>>和司马迁的重要文章。”顾仰轩因势利导道:“是啊,李陵兵败降敌,司马迁还斗胆直言,为他说公道话,而且李陵迫不得已委身匈奴,并未影响后世对他忠臣良将历史地位的评价。”刘真说道:“我就是为了搞明白这个问题才重翻史书的。依我看,这段公案得改写,司马迁写李陵,既不客观,也不公正,不顾国家民族大义,有私心!”顾仰轩惊诧道:“你刘真胆子真够大,敢向太史公叫板,翻案翻到两千年前去了!”刘真道:“我倒不是为着翻历史旧案,我是看到,时下,汉奸猖獗,买办盛行,叛徒不耻!联想到中华民族历史上,每遇外敌入侵,既有无数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的仁人志士挺身而出,也出现了许多贪生怕死苟活偷安的叛徒汉奸。这种民族劣根性若不剪除,将是中华民族的永远病痛。”顾仰轩不解道:“叛徒汉奸与司马迁有什么关系?”刘真道:“中国历史上,为汉奸歌功颂德鸣不平的第一人是司马迁。正因为司马迁在中国知识界的崇高声望,因而一直影响了后人对以李陵为标杆的汉奸形象的评判。这个恶劣后果,司马迁当时不会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但却是真真切切,有史为据的。”说到这里,刘真拿出<<报任安书>>,说道:“你看,李陵叛国降敌后,汉武帝震怒,朝野一片哗然,群臣惊诧于一向以忠义誉满名门的飞将军李广之后,竞如此的贪生怕死,对其辱国行为愤愤不巳。在这种情形下,司马迁却跳出来大唱反调,为李陵贪生怕死叛国投敌的行径编造借口,大加开脱。”顾仰轩质疑道:“不大可能吧?司马迁乃忠义之人,怎么可能对****叛将歌功颂德?”刘真道:“你不信?我念给你听听,你看司马迁是怎么评价李陵叛国投敌的。”说罢,翻开<<报任安书>>,朗声念道:“‘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循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
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北首争死敌。陵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读罢这一段,刘真发表见解道::“遍翻古书,找不到司马迁与李陵深交的文字记载,所以,无从确定司马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叛将辯护的动机,但以当时汉代的风气而言,他这番说词,却是严重的不合事宜,不啻是为叛国行为张目。汉武帝如果认可司马迁的荒诞言论,那无疑是为武将战败降敌开了通行证。如此一来,谁还会为国家死战沙场?”顾仰轩听得入神,刘真仍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司马迁鼠目寸光,只看到李陵一人一事,却不顾及自己身为中书令的言论,对全军士气和社会忠义之风的消极影响。相比之下,倒是汉武帝高瞻远嘱,目光锐利,一眼洞穿了司马迁为叛将张目的负面影响。所以,不容司马迁说完,就断然将其投入监狱,果断将朝延之上的投降主义扼杀在萌芽之中,堪称大事不糊塗,无比英明。”顾仰轩又犯了以往的毛病,不仅忘了自己来招降说项的事情,而且,也跟着进入到了对这段历史公案的思考和评判中。他问道:“这么说来,几千年来流行的司马迁遭受不白之冤的公论站不住脚了?”刘真道:“是这样。很显然,司马迁受宫刑被阉割后,他的声誉已和李陵绑在了一起。为李陵喊冤,就是为自己申冤。或者说,要洗白自己得先洗白李陵。这位文豪,借助手中的生花妙笔,把汉奸李陵塑造成义勇双全的忠臣良将,叛国投敌,也是叛的有理,投的无罪。后来人读了,自然得出结论,太史公在朝堂上为李陵辫护,是仗义执言;汉武帝惩罚司马迁,是刚愎自用,滥杀无辜。毫无疑问,司马迁对李陵和李陵事件的记述,是非曲直是被完全颠倒了。”刘真继续分析道:“由于司马迁编撰<<史记>>的巨大成功以及<<史记>>这本宏篇巨著所包含的高远意旨,后人尤其是读史人,都犹如高山仰止一般敬仰这位太史公,几乎没有人对这位历史巨人的评判有过责疑。可以这么说,爱屋及鸟,李陵这个铁杆汉奸,所以为后人追捧,完全是沾了司马迁的光。”顾仰轩慨叹道:“我真服了你了,两千年,没一个人对司马迁说过一个不字,你刘真能破这个先例!”刘真纠正道:“你说的不对。后世历代直到现今,受太史公所惑,大多数人是未能看清历史真相,史者,论者,甚至还有些戏剧家,都对李陵持同情态度。但也有一些人能客观求证,从被扭曲的历史陈迹中超脱出来,得出客观公允的结论。譬如,明末大学者清初隐进湘西大山拒绝归顺清朝的船山先生王扶之,就在其遑遑巨著<<读通鉴论>>中,对李陵作了十分尖锐的批判。连同为李陵辯护的司马迁也被痛贬了一通。”提起王船山,顾仰轩也不免生出敬仰之情,脱口而出道:“王船山,知道,知道,公认大家,有忠有义,有胆有识。对他的早期民主主义思想著述,有些涉猎,<<读通鉴论>>这本书,看过,可惜没细读。船山先生怎么说的?”刘真道:“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架上读过这本书,有点印象。那天,去图书馆,再读,觉得王扶之写得太精彩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着的纸,打开后,对顾仰轩说道:“我把他这段精彩论述抄回来了,我念给你听听。”刘真看着顾仰轩一脸期待的神色,摇头晃脑读将起来:“‘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掩。如谓有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炫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绪,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淄之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其背道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读罢王船山这段文字,刘真似乎也成了王船山,义愤填膺道:“若非司马迁‘挟私以成史’,以李陵的所作所为,其声名必如洪承畴汪精卫之流一样,必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人唾弃,遗臭万年!”
游艇沿着南湖北岸缓缓驶近东大堤,又掉转船头沿东大堤往南驶去。刘真也把思绪从历史的纠葛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他说道:“叛徒汉奸为世人所不齿,于公义所不容,其要害,在于为一己之苟活偷安,而弃国家民族于不顾。忠于国家,忠于人民,是大节所在。诚如船山先生所说‘大节丧,则余无可浣’。现在有些人,包括有些大学生,大言不惭,甘当汉奸。根本原因,在于摆错了个人利益与国家人民整体利益之间的关系,为一己私利所惑。也与我们这个国家自司马迁以来,对汉奸文化汉奸意识批判清算不够有很大关系。所以,我们对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批判汉奸文化应当是题中应有之义。”顾仰轩完全无语了,刘真的思绪,仍象游艇两边唰唰流淌着的湖水似的。他说:“从有限的历史资料中可以看出,司马迁为李陵辨白,对后世的汉奸文化影响甚深,至少有三个方面。”顾仰轩虽不说话,却是聚精会神,认真在听。刘真掰着指头继续说道:“这其一,是叛国投敌都是迫不得已,应当给予同情。司马迁写李陵投降前的情形,尽管并未身临其境,却凭着文学想象和主观臆恻,把战况的险恶和李陵的苦撑,喧染得淋漓尽致。在惜字如金的司马迁笔下,却不惜笔墨,浓墨重彩地写下了李陵‘与单于连战十余日’‘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而且,内无箭矢,外无援兵,‘事已无可奈何’,唯有举手投降了。就是为李陵投降作一个铺垫,以博得后世人的同情和肯定。诚然,没见过哪个叛徒汉奸,在局面大好时投降的。因为,毕竟摇尾乞怜于昔日对手膝下,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儿。然而,身处逆境,是不是就必然导致叛变投降呢?显然不是。就以也为司马迁大加褒溢的苏武为例。李陵投降匈奴之前,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单于威逼利诱,逼其投降,苏武誓死不从。单于百般折磨他,孤身一人被流放到北海,常常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过着非人的生活。李陵投降后,还去劝降苏武。然而,苏武与李陵不是一路人,自始至终不肯降敌。可见,一个人的品德节操,才是降敌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力战后降敌,也是叛国投敌,不能改变其汉奸卖国贼的性质。贪生怕死的叛徒行径必须受到谴责。”刘真声调激昂,似乎司马迁就在眼前似的,他往下说道:“这其二,是为国叛国,投敌诈降。司马迁掩饰李陵叛国投敌的一个重要口实,是‘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就是说,李陵投降匈奴是去当内应,选择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顾仰轩插进话来,问道:“事实果真如司马迁所说的那样吗?”刘真回答道:“司马迁没写,历史事实是,虽然,司马迁称李陵诈降纯属主观臆断,但汉武帝还是比较谨慎,起初并没有为难李陵家属,对为汉奸说话的司马迁也只是暂时关起来,并未加刑。汉武帝是想看看李陵在匈奴有什么举动,会不会真如司马迁说的‘伺机报汉’。等了一年多,结果,令汉武帝异常失望。”顾仰轩问道:“你怎么知道汉武帝对李陵大失所望了?”刘真回答道:“班固在<<汉书>>中是这么记载的,‘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杇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刘真继续叙述道:“汉武帝判处满门抄斩李陵家族的同时,判处为李陵辩护的司马迁以腐刑。家人被杀后,李陵更断了归汉之念。匈奴单于慕李陵世代将门,对他颇为赏识,把自己的女儿跖跋氏许配于他,招李陵为附马,还让其做了匈奴右校王,<<汉书>>说,李陵‘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李陵降敌九年后,李广利再次率军攻入匈奴。单于派李陵率三万多匈奴骑兵,反击‘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阵却敌,杀伤虏甚众。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汉武帝死后,汉朝使节告知李陵,新皇即位,大赦天下,他已经能够归汉了。可李陵却说‘大丈夫不能再辱’,拒绝回到汉朝,最后终了于匈奴。”刘真归纳道:“李陵的一生说明,一个人胸中没有国家民族和人民,只顾自己的生存,是不会做出有益于人民的事情的。然而,司马迁为李陵编造的这个投降理由,却对后世影响甚远,就连汪精卫的‘和平运动’‘曲线救国’理论,都能看到司马迁的影子。”顾仰轩终于开口说道:“你今天的见解,对于我来说,还真是闻所未闻,耳目一新。你把它写出来,教委教材编写组正在为宣传部编写爱国主义教育大纲,我让他们看看,能不能吸收进去。”刘真说:“你先听我把这段读史心得说完。司马迁挟私成史美化汉奸遣下的另一个流毒是,功高掩过,瑕不掩玉。正如王船山先生讲的,‘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写李陵,却连篇累赘,大讲特讲李陵的祖父李广,说到李陵的叛国投敌轻描淡写,却费尽心机为李陵评功摆好,并且武断地评论道‘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现代大汉奸褚民谊之流接受司法审判时,大讲特讲过去追随国父建功立业,企图将功折罪,学的也是司马迁这段手法;当下,有些文章介绍****,津津乐道于他过去的战功战史,却闭口不提他叛国投敌,他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渐渐的已不是叛徒卖国贼,而是民族英雄革命功臣了。这些以功掩过,冲淡变节投敌恶劣性质的行径,其思想渊源盖出<<史记>>。”刘真湖上论史涉及的历史典籍,包括<<史记>><<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读通鉴论>>等,顾仰轩也都读过,但刘真谈的问题,顾仰轩却没想过,也没看出来。相形之下,他感觉刘真比自己要高大得多厚实得多敏捷得多,进而一种爱才惜才的感情和念头更加强烈地冲击着顾仰轩的心扉。眼看游艇快驶近码头,顾仰轩直白道:“哎,刘真,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眼前一个火坑,我总不能看着你往里跳吧。”刘真反问道:“此话怎讲?”顾仰轩诚恳道:“人生得一知己者难,我们即便够不上知己,也够得上是知音,朋友一场,这回你一定得听我的。”刘真为顾仰轩的真诚所打动,也诚恳道:“请顾兄直说,只要能做到,自当悉听尊便。”顾仰轩说:“昆仑这地方,我在那儿工作过,地方不大,却惹人嘱目,我劝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顾仰轩见刘真沉默不语,又进一步说道:“你喜欢干企业,我给你选了几个单位,任你挑。我给你选的地方,是到省委政研室来挑头。这个位置空了年把了,我看你非常合适。”刘真站了起来,伫立船头,朝湖面望去。半晌,回首对顾仰轩说道:“顾兄,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信任。我也跟你说实话,我不愿意离开昆仑,不是不给面子,也不是对工作和职务挑三拣四,实在是离不开那里的父老乡亲。不仅我带来的那几百口子,就是矿区的职工,老的老,小的小,待我都那么好。我和他们,已经结下了生死之交。我去了,刚理出点头绪,八字还没一撇,现在,拍拍屁股就走,实在是于心不忍!”顾仰轩劝解道:“离了谁地球还不转?你不在,人家照样活。再说,你到省里来,一样关心照顾他们嘛!”刘真和缓了下口气道:“这样吧,你让我在那儿干个年把二年,跟大家一起打开局面之后,任你支配,叫上哪儿上哪儿。”这时,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湖上泛起的波涛,一浪赶着一浪,汹湧地向岸堤拍去。卷起的浪花溅到岸上,港湾码头的边沿上已经堆起了一撮一撮的,如同一堆堆残雪似的。三人停船上了岸,顾仰轩家就在附近,他执意让司机送刘真回去。刘真上车,车开走了,顾仰轩还久久地伫立在公园门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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